王磊推开门进屋的时候，夜已经深了。
他现在跟刘启、韩朵朵兄妹俩住一块，管委会花了几个月集中修复在木星危机中受损的区域，然后重新分配了一套三居室供他们使用。听说申请是刘启去办的，杭州地下城陷落，王磊在北京又没有亲人，所以刘启决定了他的命运——出院后直接打包送到家门口。
于是他们仨莫名其妙地同居了，用Tim的话说，是“没有血缘关系却吉祥快乐的重组家庭”。
地下城的空间少得可怜，三居室听起来奢侈，实际上每个居室放下一张床后所剩的空间仅够人走，卧室外塞下一张方桌三把椅子和无数杂物，充当客厅兼餐厅，加上实用主义的厨房和浴室，就是一个杂乱、拥挤却温暖的家。
但王磊总是想，家只是他们的，温暖也是他们的。
他的家不在北京。
或者直白一点说，他已经没有家了。
前一天晚上他打开门就发现，朵朵已经睡了。老旧的舱门上了无数油，门轴依然会在转动时发出吱呀一声。刘启听见响，伸出一个乱糟糟的头来问他：“回来了？”
“嗯，”王磊简单地回答，关上门又补了一句：“还没睡？”
“马上。你去哪了？”年轻人不依不饶，他手里举着一把油光发亮的螺丝刀，嗡嗡的电流声和机械运作声从门缝里传出来。
“外面。”王磊简单地回答。
“在一哥那看他们玩啊？有那么好看吗……行你早点睡吧，医生让你注意休息。”那个脑袋嘟囔着缩了回去。
王磊朝门里应了一声。
其实没什么好看的，他就是在外面瞎逛，大部分时候坐在一哥的店里看他打老旧的电子游戏：魂斗罗，合金弹头，超级玛丽，街头霸王，日复一日。大多数时候他都是盯着屏幕沉默，只有一次他没忍住笑了出来——因为他发现那个穿红衣蓝背带裤，头戴红帽子的水管工，怎么看都跟刘启谜之相似。
麻将馆里总是沸反盈天，鸡毛蒜皮的事情就能吵上很久，王磊谈不上有多喜欢这里，但这些声音让人觉得不那么孤独。
黑暗中王磊轻轻叹了口气，他没有开灯，顺着墙摸去洗漱，又顺着墙摸进房间里。
他在床上辗转反侧，隔壁传来细微的电流声，刘启半夜加班不知道在搞什么。他就等着最后一点声音也消失，世界重归黑暗、寂静和冰冷，像是他深埋地底的家。
只有这时候他才有一点安宁。
睡着之前，他决定明天还是要晚点回来。
更前一天晚上，他推开门，看见韩朵朵愁眉苦脸地缩在餐桌的一角写作业，她哥趴在边上指指点点：
“……这题你又不会了，这不跟一开始那题一样吗，就改了几个数字……"
门开的时候嘎吱一声响，刘启抬头看他一眼，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于是王磊也点点头回应。
这样很好，什么话都不用说，王磊告诉自己。他一直是个话不多的人，以前在队里，说话仅仅是跟队友交流情况、传递指令，任务失败后他的话就少了很多，伤退离队后愈发沉默寡言。
“哪里一样了？”韩朵朵啃着笔帽，“刚刚那题算的是轨道，现在算的是速度。”
“这轨道都有了你还不会算速度吗？那公式不都一样吗？”刘启声音明显提高了一点，他一向耐心有限。
“那你直接说用啥公式不就行了吗？”小姑娘嚷嚷起来。
“韩朵朵，”刘启深吸一口气，努力心平气和地说，“是不是你说，将来想去发动机控制中心工作？”
小姑娘点点头。
“那将来运行出问题，你还要问别人怎么处理吗？”
韩朵朵噘嘴，但知道自己理亏，又拿起了笔。
刘启摸着他的板寸头发起了愁：“基础物理我还能帮帮你，往后的原子物理，应用核技术这些，你就只能另外想办法了……”
“到时候再说吧……受力分析是这样吗？”
“来我看看……对嘛，这才是我妹……”
王磊走到房间门口回头一眼，小姑娘眉开眼笑地在纸上写写画画，哥哥笑着摸她的头，灯泡悬在他们头顶，金黄色的灯光铺了他们一身，兄妹二人看起来幸福又温暖。
韩朵朵长高了，该是个大姑娘了。刘启好像黑了一点，这个日地距离还能晒到太阳么？但他比认识的时候要健壮不少，想来地面上的工作还是很累的。
他摸到门把手的时候刘启突然抬头叫他：“王磊！你吃晚饭了么？”
“我们今天吃了鸡蛋！！”韩朵朵抢答，说到吃的她立刻变得兴高采烈，“是真的鸡蛋！特别香！”
王磊立刻意识到这又是一场毫无意义却无法避免的寒暄。
“很好吃吧？我吃过了。”王磊笑笑，手在背后轻轻地拧开门，其实他没吃，正盘算着晚一点再去厨房摸他的压缩饼干，“朵朵你好好写作业。”
“吃过了？我们给你留了一……”刘启站起来，露出桌上的保温盒，韩朵朵一部分写作业的空间就被它占据，“你在哪吃的啊？不是，你去哪了一整天？”
“外面。”
他说着就走进卧室，把自己关在黑暗里。
片刻之后他听见刘启说：“物理写完了吗？还有什么作业？”
“生物，水培技术导论，还有灾后心理重建。”韩朵朵的声音细细软软的，“这些我会。”
“那你写吧，灾后心理什么玩意？书给我看看……”
外面安静下来，王磊用一个极其规整的姿势平躺在床上，他明知道自己听不见，却还是想象着笔在纸上摩擦的声音。他决定睡觉。
说实话这个时间睡觉也太早了点，但他想不出来还有什么事情可以做了，尤其是在尽量降低存在感的前提下——为了逃避无意义的谈话，他甚至不想出房间门去洗漱。
所以明天要晚点回来。
那就睡吧，至少房间里这一片漆黑和冰冷让他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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