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四周年】遇坚冰

“是正品才要命呢,”他笑笑,“过期多少年了,你真要喝?”

“酒嘛……不是越陈越香?”

“那是白酒,至少也得红酒吧?没听说过二十年的啤酒啊。”

说话间刘启已经一指头——借助套着的小型液压机和金属构件——捏开了瓶盖。“砰”的一声,瓶口冒出一阵白汽,身侧那位手一扬,凌空抓住了飞出去的圆形金属块。

刘启握着那个绿色的瓶子,咂摸一口,忽然问:“啤酒是这个味儿?”

“你没喝过?”王磊的眼神斜向他,看到他头上茂密的头发茬子,恍然大悟,“也是,地球停转那会儿你才多大?没喝过啤酒也是正常的。”

“怎么没喝过?我就是忘了。”

“哦,你上小学就喝啤酒,你爸爸知道吗?”

刘启嚷嚷起来:“这你就不懂了吧——还就是我爸带我喝的。”

是有那么一个冬夜,准确说,也是临近过年的某个晚上。那时候他妈妈大韩朵朵身体还好,每天饭后等一小时就在家里对着电视跳健美操,配乐还是节奏极快的说唱。谁也没想到不久后就会在体检中发现那种病。

那天韩大朵和韩子昂在屋里搞迎新春大扫除,嫌老刘父子啥也干不好还碍手碍脚,轰他们出去腾地方。然而刘培强也不是啥正常人,北京的一月份,他竟然带着四岁的儿子跑到楼顶上,支起简易桌板,摆俩板凳,兜里掏出来两个易拉罐和一袋瓜子,看月亮。

有种冷叫你妈觉得你冷,有种冷上加冷叫你姥爷觉得你妈冷所以觉得你更冷。于是刘启被裹得像个粽子,围巾帽子冲锋衣,防风布料下面还夹个电暖宝,裤子厚得膝盖都打不了弯,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像只小企鹅。

没有暖气的冬夜楼顶也确实冻手冻脚。户外常温即冷冻,易拉罐冷得快粘在嘴上。刘培强满足地喝上一口,在狭窄的户外椅上伸了个艰难的懒腰。

小企鹅往前拱了拱,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刘培强就把小企鹅面前的易拉罐也掀开,又从口袋里掏出个小酒精炉……

“等等——”听到这里,王磊觉着不对,“你们喝的什么?”

刘启露出意义不明的笑容:“我爸喝的是绿色罐,花里胡哨的,感觉不是燕京就是青岛,小概率是雪花。不知道,那会我不认字。”

“那你呢?”

“我喝的红色罐子,上面还画了个斜眼睛小人,喝着喝着,你就觉得那小人在瞪你,还跟你说话……”

年长者迅速在脑子里搜索了一下,发现没谁家出过涂装这么魔性的啤酒——等等,红色罐子,上面画着斜眼睛小人……又不是没带过小孩,他很快想明白了,嘴角浮现淡淡一笑:“哦,原来你喝的是白的……”

刘启忍不住大笑起来。

某年某月的某个夜晚,一场大雪落在北京。

五环外的远处,几朵烟花在天边炸开。父子二人静静坐在楼顶,各自喝着自己的饮料。刘培强在用瓜子和超过的花生下酒,其实那都是年货,摸出来藏在口袋的时候没少了韩大朵飞来的白眼。刘启也闹着要喝,酒的味道并不适合嗜甜的小孩儿,可男孩子就是会觉得成年人杯子里的更酷一些。刘培强拗不过,就用筷子蘸一点给他尝。

小酒精炉上刘启爱喝的旺仔牛奶已经煮得冒泡泡。热气袅袅,雪花落下来,在热气里融化,刘启满意地吧唧嘴,品尝着筷子尖上那一点味道——其实他也分不清那味道属于啤酒还是花生米,同时好奇地看着水珠落进杯子里。

他想,雪花好像糖。甜甜的旺仔牛奶加了雪花,会变得更甜么?

他不曾想,往后的很多很多年,他都会与冰雪相伴。

雪越下越大的时候,刘培强一手扛着崽,一手拎着折叠桌椅:“儿砸!回家咯!”

刘启咯咯笑,有雪花落在他手里,细细的,一团一团,像糖,像盐,像沙,不一会儿就在手的温度里融化。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一场永不停息的大雪覆盖了整个地表。

那是地球停转后的第一场雪,夹杂着海水、河水、云雾,还有高层大气中凝华成冰晶的氮气。压缩氧气有金属的味道,像血腥,全封闭式头盔盖不住上万台发动机发出的轰鸣。一万人被编成一千个小队,各自去往不同的方向。集合完毕离开地下城那一刻,所有人都含着热泪,因为他们已经准备好这就是永别。

王磊在离开杭州地下城的途中驻足回望,发动机掩藏在云雾里,有点山在虚无缥缈间的意思。他伸出手,指甲盖大的雪花落在手心。发动机在远日点公转速度最低时启动,背阳面永夜,地表温度极低,雪花落在隔温手套上几乎没有融化的迹象。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地球高速掠过木星轨道。那一天的某一刻,全世界的雪像凝固一样在空中静止。

某年某月的某个地方——好吧,是又一个除夕的北京。大雪仍然降落在这片大地,雪花落在高架的道路上,落在来来往往的车上,落在并肩二人的头顶和肩膀。那些雪曾经是雨,是河流,是江海,是空气,在一次又一次的融化、蒸发和升华中升上天空,重新凝结,再次落向地面,循环不息。那么,此刻下雪,是否也曾降落在北京的某个天台?此刻雪花化成的水珠,是否也曾落在某个远行人的掌心?

春节十二响如期响起,莹蓝色的光柱切换成金色,一秒一次地将这个冰雪世界照得金光闪闪。

刘启想自己还是很幸运的,小时候跟爸爸一起看雪,后来呢,有姥爷和韩朵朵。哪怕到现在,都有人可以在除夕晚上陪他坐在高空冰冷的水泥上,看雪花在空中飞。他侧头看,王磊的头一下变成两个,两个额头都湿漉漉的,不知是汗还是落下的雪融化成水。

这世界这么多雪……这世界这么多人。可雪是会融化的,人呢?碰上这种不解风情的家伙,像是满怀春风遇坚冰啊……就算是汽油也快被冻住了。这都多久了?小队每个人都心照不宣的秘密,是不是只有他不懂……为什么只有他不懂?!

过期十三年的啤酒,好像,出乎意料地上头。

“喂,”刘启把还剩大半瓶的啤酒递过去,“你喝吗?”

王磊说:“我不喝,而且我建议你也别喝。”

“……那我非要喝。”

“啧,你这小孩什么毛病?”

刘启咕咚咚灌下去几大口。不满地回嘴:“就你还当我是小孩。”

“我没当你是小孩。”

“在你面前我不想当小孩。其实我今天找你,就是想说……”他的语气忽然凝重,但神色却恍恍惚惚,仿佛对自己产生了疑惑。

“就半瓶啤酒你别是喝醉了吧?”王磊见他举止奇怪,突然出声打断。

“……你觉得我是喝醉了?”

“那是食物中毒了?”

“是就好了!”刘启激动地提高了声音,“赶紧毒死我!”

王磊愣了半晌,憋出来一句:“我就说过期的啤酒喝不得……”

不知为何刘启气得发抖。他的脑子里跑着一千首歌和一万句诗,啤酒烤串,海角天涯,枪吻了玫瑰,白骨上生花。谁说的是啤酒,谁又说的不是啤酒……是这个原因吗?啤酒有保质期,人也有吗?很多次刘启想来想去,想不明白也不敢问。横贯在他们之间的究竟是什么……是什么期限吗,以年龄来计算的保质期限吗?

脑子里在嗡嗡响。最终他把酒瓶往桌上一掼:“我就喜欢过期的,怎么了?

淡蓝色的光柱下青年的脸上有种执拗的坚定。王磊面色如常,伸手来拿啤酒瓶。刘启哪能掉这种面子,先手抢过:“滚蛋,别碰老子的东西。”

这种赌气听来也好笑,王磊乐了,学他的话:“那我要是偏碰呢?”

说着就去掰他的手,刘启立刻像被烫了一样缩回来。这等于宣告不战而败,只能愤怒地看着得胜者姿势熟练、毫不讲究地吹了剩下半瓶。

他倒是喝完才面露难色:“刘启,我觉得这个酒真过期了……”

刘启的脸色很难看。他弯着腰,扶着旁边的柱子站起来:“我要下去了。”

“啊?”

“我说我现在就要下去!”

“……要吐还是要拉?”

“别问了!”

“那你先走,东西我收……”

不等话说完,刘启一阵风似的旋走。

半个小时后,挤在刘启家客厅其乐融融聚众守岁的一干人等,被踹门的声音从各个角落掀起来。在韩朵朵“刘户口你发什么疯”的尖叫里,二人一前一后从门口冲进来,扎进居住舱深处。

客厅里一片寂静,小队众人条件反射地立正,有人摆出了防御姿态,只听得见电视上春节晚会热闹地敲敲打打。

半晌,中国心小心翼翼地出声:“刘户口这是……要得逞了?”

“……那也……不至于这么着急吧。”一哥一脸“世风日下”,但好像又有些令人费解的歆羡。

“你们清醒一点……”李一一扶了扶因队长突然出现而吓掉的眼镜,“他俩去的是厕所,不是卧室……”

众人侧耳,狭窄的居住区里回响着两个不同的呕吐声。

“吃坏肚子了吧……”周倩说。他们默契地回头看向一哥,盯得黑店老板高举双手,不敢出声。

刘启吐完,按了清理键,顺着舱壁滑在地上,开始狂笑。王磊也吐完,接水漱口,并抽空感到不解:“你笑什么?”

“笑你啊,说了半天叫我不要喝过期的酒,结果喝得比我还多。”

“怎能让你一个人犯傻。”

“是啊,是我先犯傻。”

“那么一起犯傻,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刘启笑了一会儿,渐渐停住。都以为他不懂,其实谁也不是傻子……

犯傻……就犯傻吧。愿意一起犯傻,何尝不是一种妥协和承诺;一起喝完一瓶过期到能让人中毒的啤酒,也是患难与共。

他直起腰来,忽然有种奇妙的自信:这块冰,大概是被他春风化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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