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拿出两张钱和护照下去给前台小姐说不好意思我要再住一天,接着她回到这间房,用桌上的纸把钱包好,放在口袋里,又走回去自己房间,神不守舍地洗澡,睡觉。
第二天醒来,天还非常早,那种灰蒙蒙的天色,清淡高远。当夜她没有做梦,站在窗边,她有些迷茫,好像突然不认识自己,也从未认识过这个世界。她想要说话,说出来却是,苏诚华。她再次来到电脑前,跟进报道铺天盖地,猜测纷纭,人人道听途说,世上没有秘密。名门闺秀许何风露面,神色平静,表示她本不愿提起,请媒体不要再打扰诚华,也不要打扰自己新婚的甜蜜,许何风的新丈夫适时地温柔拢住许何风的肩,让弱柳扶风的她看起来更加楚楚动人。
论坛上人们讨论得热火朝天,猜测苏诚华是黎向东的眼目,后来利益不均而起了杀意,或者许何风与黎向东有染,被苏诚华发现,而因此被黎氏灭口。传奇色彩,众说纷纭。有人说这些看过苏诚华电视剧的人,从来没有想过生活比电视更刺激。有人讨论许何风当年是否看上他的相貌。
终于她看到有人说自己是苏诚华的大学同学,他的父亲当年因为工程上不愿意合谋,被黎氏逼死,母亲则羞愤而亡。可能是因为沟通了黎向东的仇家,泄露了秘密被黎向东或者许何风发现。其他人回复说那可惜了,三年前就死了,最后也没报得了仇。
他们又猜测起来他是因何而死,黎向东是否对他进行了折磨。那间牢狱有怎样骇人听闻的血迹云云。黎白山没有哭,她甚至没有表情,她强迫让自己停下手,关掉电脑走了出去。
苏诚华死后,苏采铭的媒体公司被黎向东接管,黎向东几乎没有改动过人员架构,就像苏采铭去世后那样,这间公司缺少主人仍旧能运转。因为很多老员工习惯了工作内容,就像用同一支流水线塑造杯子,在流水线搬到另一个老板的地方后仍然能有条不紊地做出杯子来。他们过着自己的生活,完成要求,只要一切能运行下去,毫不关心那以外的事,老板的生死没有什么影响。美工按照苏诚华早年画的一系列标识在片中进行更换,其实这间公司的辉煌时代已经结束,市场上各式影片层出不穷,没有人再愿意看那些老套的煽情战争片。大厅曾经往来的,翘首以盼的名流明星们风流云散,飞速地寻找下一个可以依傍的势力。这间公司如今又回到苏采铭创办它时的样子,只寻找机会做一些广告,如同一个垂垂老矣的女人扑上粉,时不时穿上年轻时的衣服,怀念曾经。直到时间推后,黎向东入狱,这间公司彻底解体。
“黎,下班要记得锁好门”
三明治店的同事离开前这样对她说,黎白山点点头,她终于能听懂英语,两年来甚至能听懂一点法语,但还是反应慢半拍。总是嫌自己愚钝。她稍微拍拍自己的肩膀,站了一天,从头到脚都很累。
回到住处,在蒙特利尔附近的小村,二十二岁的黎白山坐在家里点击电脑屏幕。网络时代,一切都变得方便,点一下搜索,就能找到采铭公司这些年来的广告。有很多人喜欢这家公司的片子,在视频网站上做了收藏夹。十余年间一幕一幕成长记忆中的广告交织出来,清晰回溯。音乐和画面总是不知被谁做得很有格调,像列夫托尔斯泰伯爵的作品。酒广告是品酒专家在摇玻璃杯,化妆品广告则是当红明星手捧塑料盒子说漂亮话,她看着采铭广告公司的Logo变化,那只小鱼从刚刚有彩色电视的时候那种简朴的色块,随着时间生动丰润起来,变得很鲜活。鱼的体积也越来越小,越来越简洁。
鱼肚子里面的鳞片花纹有点奇怪,她想起阿拉伯人的艺术字母,和那个很相似,不仔细看就看不出来,因为它们和鳞片的纹路差不多。她发现里面的艺术字母逐渐变化,就拿出纸笔,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画出来,拼出一点希伯来语单词,leb laban。从左向右读,没有语法。这一定不是一个懂希文的人所写。她查了字典发现是爱,拉班。爱拉班,她自言自语,疑惑不解。拉班是旧约里一个苛刻的雇主,以女儿为筹码,足足要奸猾的侄子雅各风餐露宿为他打工十四年。
她翻过字典的另一页,犹太人很排外,这个商人色彩很重的民族其实很好辨认,总是那种警惕的神色,甚至每到一个地方要故意说一门当地人听不懂的语言。阴晴不定,很难给人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其实很像苏诚华。爸爸说犹太人不仅想要钱,还有一样更想要的,是永恒。她好不容易才借到一本能看懂的字典。希伯来语文词稀少,一个字有很多很多意思。字典的下一页上写着白山。拉班就是黎巴嫩,拉班,就是白的意思。原来写的是爱,白山。
拉班,记忆的线索交织,仿佛所有的猜测和印象汇聚,她一瞬间了悟自己是黎向东的女儿,她责怪自己那么傻,那么愚钝。黎忠的多次欲言又止,黎向东的眼睛和眼眶的样子…….苏诚华在见到她第一眼时那种神色,他多么聪明,一定是在第一次看见她就一下知道了这件事。他多么聪明,还是能想到办法既要她远离,也要报仇。尽管那办法是以死为结局。而她却像一个背身照镜子的人,看见了所有人,却看不见自己。
爱白山,她不知道那一瞬间过了有多长,字母在小鱼的心里浮动。当时她想,原来我就是他,她读懂了他散播的信息,原来那不是她的妈妈凯西黄斯普林格,那就是苏诚华,那么精巧聪明的人。好像一个人想上到楼顶,就从旋转楼梯的底部开始登阶,上帝的手折叠一张纸的正面变为反面,走到最后却走回了原点,只不过在二十年前那个开始登阶的人是苏诚华,最后走回原点的人却是黎白山。
她笑了一下,却马上痛哭出来,很多以苦修追寻悟性的人在最终通悟的时候也会有一样的反应,他们笑,又哭出声来,为那苦苦追寻而不得的答案,竟然一直摆放在自己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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