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婚礼

大魏世人皆知冯左昭仪被皇帝留在了平城,安置在皇舅寺。

此后,大魏的皇后便安安稳稳是她的妹妹,太师冯熙第三女。

虽然近年来冯太师自身抱病在床,不再涉足朝政,但冯皇后凭借自身的才德深受皇帝爱重,地位并未受到影响。

朝廷准备迁都洛阳时,皇帝曾亲自驾临太师府与冯熙告别,见太师病情严重,不由得伤感流泪,还密令宕昌公钳耳庆时(四字人名),如若太师一病不起,在平城辞世,便由宕昌公负责太师的丧事并护送太师和其妻博陵公主灵柩至洛阳。

皇帝给予冯太师如此恩遇,不止是念在太师是文明太后之兄,也是顾念太师是皇后之父。

宫外人只知冯家地位因冯皇后而愈发稳如磐石,而只有宫里皇帝最贴身的人知道皇帝自迁都以来这两年如何为左昭仪发了疯。

发疯似地四处派人秘密寻找左昭仪下落。

发疯似地将心思全部扑在了朝政上,废寝忘食。哪怕昭仪不在洛阳皇宫里,哪怕昭仪下落不明,皇帝也再没有心思临幸后宫其他妃嫔。

找不回昭仪,一向自律自持的皇帝甚至向五石散寻求慰藉。有一日,他早朝后服用五石散,神志不清,恍惚间竟一路步行出宫,走到了中书侍郎邢峦的宅邸前。

月华并没有听说大多数关于他发疯的故事。只有五石散的事因惊动前朝大臣而传至市井,她听说了一点。

高澈将事情说给她时,见她面色平淡,并未作出什么反应,他本应感到高兴,然而没能高兴起来。他说:“我真恨他。”

月华笑道:“他服用五石散,简直是自己折寿,应是你所乐见,你怎么反而莫名冒出这么一句来。”

高澈道:“我恨他这次迁都的事把你伤成了一个空壳子,把你彻底变成了一个没有心的人。”

月华仍笑着,说道:“有心就有可能会痛,为何一定要有心呢?”

高澈将手轻轻放在她胸口,说道:“我是医者,你告诉我,人没有心,怎么活着?人没有心,还怎么快乐?”

月华握住他的手,孩童般天真无邪地笑道:“正是无心的人才最快乐。你试试就知道了。”

他默然片刻,问她:“如果你没有变成一个无心的人,我陪你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事,或许你会爱我,是不是。”

月华半笑半认真地看着他说道:“咱们说清楚,你可不是‘陪’我。咱们各有各想做的事,无非是刚好凑到了一块儿。我用得着你,你也用得着我。”

他闻言低下头,自嘲地一笑,不做辩解。

他们八月启程,因顾忌月华的身体,不敢赶路太急,临入冬前才总算抵达洛阳附近,隐姓埋名住在一处小村庄。因月华的容貌实在太过引人注目,便谎称她得了痨病,终日藏在房内不出来见人。一路上与他们同行的只有高澈雇佣的一名驾车老仆,高澈一个人,将她衣食住行照顾得很是细致周全。明明是赶路,她面色不见憔悴,反倒丰润许多,脉象也比先前蓬勃有力。

“这世间,有几个丈夫肯服侍自己妻妾更衣,又有几个丈夫下厨烧饭的?”早起帮她穿衣服时,他自卖自夸地笑道:“单冲这一点,你便该爱我多些才是。”

月华没有谢他的照顾,反而笑道:“所以女子最好还是不要一纸婚约委身于人。做了人的妻妾,便不被人放心上,反倒是无名无分自由自在被男子求着时最舒服。”

“你若嫁给我,我也还是会对你好的。不会让你操持家务。我也不会再与旁的女人往来。”他一下一下拿篦子为她梳理着长发。

她仿佛没有听见他先前的话,另起一个话头,笑道:“一直没有问过,你这梳头的好手艺,是哪个——或者说哪些女人教你的?”

他便说是从前某官的夫人和某官的千金。

她笑着答了一声“哦”,又问:“当时她们是得了什么病,请你去看?”

他梳头的手顿了顿,笑叹道:“其实都算不得有什么病。那位夫人是因她家老爷终日盘桓在妾室处,待她冷淡,她积郁在胸,于是气闷厌食。其实原本是小题大做故意引起老爷注意的意思。至于那位小姐,只是听人说我样貌不俗,便装病让她爹娘来请我。”

她又笑着答了一声“哦”,对着镜子里的他问道:“娶那位夫人大概是不可能。那你可曾许诺说要娶那位小姐?”

“不记得了。”他说:“或许情到浓时,浑说过几句,哄她开心。”

月华笑道:“你听听你们男人的嘴,明明骗了她,反倒说是为了让她开心,好像做了一桩功德似的。”扭头冲他嫣然一笑:“那我便也说愿意嫁给你罢,为了哄你开心。”

他闻言,默然将篦子搁在妆台上,走出房去。

一早出门,到了中午他才回来,手里抱着花烛和青色布幔等物,进了房,也不同她打招呼,便自顾自动手将房间装饰起来。

月华静静地看着他忙碌,轻声道:“你疯了。”

“你哄我开心,说愿意嫁我;那我哄你开心,为你张罗一场婚礼,不好么。”

“好。”她说。

他下午又出门置办了酒肉瓜果等物。来不及赶制婚礼礼服,便选了两件最像礼服的成衣代替。

经过他一番布置,房内装饰虽然简陋,却很像婚礼那回事。

“高澈,那么多女人被你骗得死心塌地,不是没有原因的。”他帮她更衣时,她说。她说这话时没有像往常那般戏谑地笑。

“只此一次,只这一天,你也为我死心塌地,好么。”他说:“只这一天。”

“好。”

门外催妆,新妇乘鞍,青庐交拜,行杖打婿。因为没有旁人观礼,行杖打婿的活儿也改由新娘来做。

他原以为月华手上没有力气,必定轻轻的,却没想到月华下手极重,那一杖仿佛用尽全身气力打下去似的。高澈咬着唇,闷声受住,没有叫。

他感受到了她掩埋在内心深处的恨意。

有恨就好。

有恨,哪怕只有一丝一缕,只要她待他不是完全无心,就好。只要不是完全无心,就总有一点爱他的可能。

他内心涌起平和的柔情,然而起身去看月华时,他看见月华眼中的复杂神色,心不由得又一沉,整个人如堕深渊。

她潋滟的秋水眼里含着悲伤,悲伤中掺杂着浓浓的惋惜。

她在惋惜什么?惋惜出现在这里的不是皇帝而是他?惋惜他是风月浪子而非良人?还是惋惜她自己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对他动心?

他一时读不出她究竟在惋惜什么,只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他一把将她拥进怀里,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他静静抱着她,她任由他抱着。许久,她忍不住轻声笑道:“洞房花烛夜,新郎便打算只这么抱着新妇就算么。”

他稍稍松开她,琥珀色的眼睛望着她,眸光如醇酒:“新郎不知道怎样做最能取悦新妇,还请新妇教我。”

她莞尔一笑,抬手捏着他下巴,吻了他。

她是仙子,也是魔鬼。

床笫间,高澈任她摆布,沉溺于情潮之中,只觉自己像个溺水的人,而她是空气,是生命的恩赐。

他大口地呼吸着她。

他双手像握着一束玫瑰花,每用力紧握,枝条的刺都扎得他鲜血淋漓,令他痛彻心扉。可是玫瑰花太过美艳,他舍不得放手,只能拼命紧攥着,与她抵死缠绵。

他想要永远拥有她。

他爱她爱得仿佛天崩地陷世界末日。

从前她投身于他怀抱,无非是寻求一些东西,有时是庇护,有时是慰藉,有时是发泄,有时是自毁。

今天,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她到底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皇帝早把她对爱的一切美好想象都一点点拆碎了。誓言、约定、承诺,在他的千秋功业面前统统算不得数。

爱乃不可得之物。

于现在的她而言,爱只存在于恨里。只有恨的时候,她才能切实感觉到爱的存在。

“如今夜这样的欢好,我以前未曾有过。”他望着她:“你呢?”

月华道:“你是最懂如何跟女人说话的人,为何偏要扫兴。”

“我想知道。”

“你和他是不一样的。”她只简单答道。

这远非他最想要的答案。但他已经卑微到能从这样的答案里汲取出许多甜蜜安慰。

“咱们……永远留在这里吧。”他说:“或者像你先前说的,咱们投奔齐国去。我……不报仇了。”

她微怔,强笑道:“你不要色迷心窍了,高澈。”

“色迷心窍我也不怕。”他定定地看着她,一双风流勾魂的桃花眼第一次看上去十分凝重认真。

“但是我怕。”她凄然一笑:“回宫去,就算将来失宠,我也是皇帝的左昭仪,也是冯家女儿。在这里,荒山野地,隐姓埋名,等我有一日红颜老去,抑或是未等我年老色衰你便玩腻了,到时你轻飘飘甩手抛弃了我,我还剩下什么?”

若她是少女怀春之时遇见高澈,或许凭他的容貌和情趣,三言两语便可勾得她与他私奔。

现在的她,怎么可能。

一场小孩子过家家似的婚礼,可以让她有一瞬间的感动,一瞬间的快乐,却不能让她做一辈子的决定。

高澈握着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还想再剖白什么,月华偏开眸子道:“就算我此刻答应了你要与你长相厮守,那也是骗你的。”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宫?你……打算骗我多久?”他问。

她从诱皇帝将她送到妙法莲华寺时便已对后面的事做好了盘算,但此刻她并不想将计划对高澈和盘托出,只起身为他倒了一盏合欢酒,喂到他嘴边:“不知道呢。你想被我骗多久,就多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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