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校尉找上门时,贺校尉不愿赔钱,便想将人打死交差。蒋校尉心有不忍,将她们带回三营,又托下官医治。下官想着,既是不愿赔钱,那将这些女奴赔给医药司做工也未尝不可,可贺校尉却说,宁愿将人打死也不愿将人给我。”
蒋峰毅跟着点点头。吕都尉又道,
“江离,你再查查,一营非战时,死了多少兵士?”
江离从随身锦袋中取出录册,翻了翻,道:“一营伤亡人数中,除战时折损以外,因平日训练或患病致死的,上月有五人,去岁共六十八人。”
饶是之前听到贺洪山那些混账话后,已有了些心理准备,吕都尉还是不免气急。
他盯着贺洪山,胸膛剧烈起伏:“这些人,谁不是娘老子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活生生的人交到你手上,就是由你这样作践?”
“都尉,不就是几个犒劳弟兄们的婊子吗,何必如此上纲上线?”贺洪山梗着脖子,“至于那些兵士,谁练兵不死人?”
“谁练兵不死人?我练兵不死人!有的是人练兵不死人!”吕都尉狠狠一拍扶手,“江离,念!”
“因训练或患病致死的,五营,上月,零,去岁,两人;三营,上月零,去岁——”江离翻过一页,“零。”
吕都尉冷冷发问:“你究竟练的什么精锐部队,能练死这么多人?贺洪山,你同我讲一讲。”
四周投来的目光火辣辣的,如有实质,贺洪山分不清哪些是愤怒,哪些又是嘲笑,他咬牙喊冤:“都尉,他们大多都是病死的,身体不好,也能怪到属下头上吗?”
“那你们一营真是修坟头上了,风水差到月月都能病死人?”吕都尉冷笑一声,随手点了个前排的小兵:“你说,你们营中那些人是怎么死的?”
小兵抖着腿出列,匍匐在地,吞了吞口水,斟酌道:“……确实有很大一部分人是病死的。”
“您看!我说的是不是……”贺洪山大喜,眼中流露出希冀。
“什么症状?”姜鹤羽突然开口。
那小兵面有难色,半晌不语。
姜鹤羽直接问:“四肢酸疼,五脏防响,恶疮不瘥,肉出反散如花?”[*]
小兵嗫嚅半晌,低声应道:“……是。”
姜鹤羽凉凉一笑,吐出几个字:“花柳病。”
吕都尉越听脸越黑,看向贺洪山的眼神也越来越冷。
“都尉为何总听她妖言惑众!”贺洪山不服,“这戎州边境,可是靠我们一刀一枪守下来的!我们是大夏的功臣,耍几个女人怎么了?”
姜鹤羽道:“都尉,下官曾留心问过那些妇人,她们说,一营军妓共二十六人,几乎每人每日都要接待二十余人。”
说到此处,她冷笑一声,“也不知一营的功臣们,每日还有多少心思放在强健体魄上,又有多少时间放在操练阵形上?原来,我大夏戎州边境,竟是离了一营这不到千人的老嫖客,就守不下来了?还是说,其他营中之人也如一营一般,只知淫乐,不知家国?那下官也是开了眼了!”
吕都尉脖颈上青筋直跳:“贺洪山!这些领着朝廷军粮的兵,究竟是保家卫国的战士,还是陪你享乐的喽啰、供你使唤的猪狗?”
吕宗义出身农家,当初天下大乱之时,他十五岁便入伍,跟着先皇打天下。一路刀口舔血,靠着军功一点点往上升,如今虽不及那些封侯封爵的大将军位高权重,却也算借此完全改变了命运。
他对朝廷的忠诚程度,绝非这些平稳年代的军官可比。
贺洪山失去狡辩的余地,吕都尉也忍无可忍:“打!二十军棍!给我狠狠地打!”
“都尉!属下知错了!都尉!我们下去说,可好?都尉——”
贺洪山的呼喊声戛然而止。
都尉亲兵训练有素地堵上他的嘴,扒去轻甲外袍,只余一条亵裤,四肢紧紧捆在刑凳上。白花花的皮肉暴露在空气 ,在周围一圈面皮黝黑的军汉中间,倒是显眼。
“一!”
军棍狠狠落下,半分没留情,第一棍下去就见了血。
贺洪山猛地仰起头,目眦欲裂。他喊不出声,也无法动弹,只能本能地抽搐。
宽敞的校场上人满为患,却静得只听得见棍棒砸在皮肉上的闷响。
吕都尉起身,来回踱步,“军纪懒散到如此地步,草菅人命到如此地步,我再不管,你们要反天了!”
他锐利的目光划过底下垂头敛息的众校尉,厉声道:“你们都给老子好生看着,谁都不准闭眼!”
打二十军棍其实用不了多少时间,可场中的将士只觉这半刻钟比一整日的训练还要难熬。尤其是几位校尉,军棍每落下一次,他们就冷战一回,似是隔空落到了他们身上。
姜鹤羽冷眼看着,半分不避。
最后一杖落下,贺洪山也早已昏死过去。
“以此为诫,明日起重肃军纪,谁也不准反对!”
吕都尉沉声说完,拂袖而去。
姜鹤羽和江离跟着亲兵一起,紧随其后。
吕都尉闷头疾走一刻钟,总算冷静了些,放缓步子,道:“江离,明日就按你提的草案施行。”
江离上前,拱手道:“先前您说草案有些激进,担心引起一些校尉的不满。属下观今日境况,确实有些麻烦。不如再推迟些日子,属下回去将方案再改改,增添些能安抚贺校尉等人的细节?”
此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原本就压着火气的吕都尉几乎都要气笑了,
“安抚?!他是三岁孩童吗?还要本都尉去安抚他?这仗,靠的是底下的万千兵卒来打,不是靠他们几个校尉官儿来打!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不想干?不想干有的是人想干!”
他瞪一眼江离:“你们这些文官就是性子太柔,面皮太薄,怕惹事,怕被人当众驳面子。怕什么?我给你放的权,你只管放手去做!”
“是。”江离领命。
瞧瞧,看起来就比贺洪山靠谱百倍。吕都尉气顺了两分,缓缓道:“这事两边都不讨好。校尉不愿参军分权,参军也不乐意下营吃苦,你可别办砸了,两边都得罪。”
“请都尉放心。”江离道,“此外,既然此案由属下提出,属下自请,也下营。”
吕都尉有些意外地看他一眼,紧皱的眉头松下两分,“行,那你就回三营去。”他微叹一声,语重心长道,“往后到营里去,更不可瞻前顾后。那都是些没文化的莽汉子,你若是怕事,只会更压不住人。”
“属下明白。”
吕都尉“嗯”一声,移开视线,这才发现姜鹤羽也跟在后面。
他有些头疼,挠了挠额角,道:“姜典药,你这边,就按你的诉求,把那些女奴赔给你?”
“多谢都尉。”姜鹤羽躬身行礼。
“客气了。”吕都尉摆摆手,转身欲走,却又被姜鹤羽叫住。
“吕都尉,”她神色沉静,“关于都尉整肃军纪一事,下官还有话要说。”
吕都尉面露疑惑,“你说。”
“都尉方才也看见了,一营众人在军营重地公然安排专人侍奉,官妓不仅要替他们洗衣裳,还要陪他们睡觉。如此风气,不知是来保家卫国,还是来当少爷享福?”
姜鹤羽顿了顿,“而且,这样的情况,应当不止一营有,只是一营的情况比较严重罢了。”
吕都尉目光沉沉,叉腰看她,“你说下去。”
“官奴是朝廷拨给戎州军的财产。可倡棚子的存在,只会助长奢靡享乐之风,不仅影响士气,还浪费了这一份人力。而军营医账这样的重要部门,却时常人手不足。
“下官曾在三营医账中待过,帐中药童不仅要跟着医正习医,还要抓药熬药,施针包扎,服侍伤兵。杂事太多,便顾头不顾尾,学不好医术,伤兵得不到细致照顾,医正后继无人,各方都有怨气,陷入死循环。”
药童这样的工作量,实际相当于同时兼顾了实习医生、护士和护工,什么都做了,又什么都做不好。
吕都尉凝眉,眼中划过几分思索:“你的意思是……让这些官奴去医账分担药童的事务?”
“正是。”姜鹤羽道,“下官提议将医与护分开,让药童将更多精力放在学习医术上。而诸如熬药、擦身等生活上的事务,完全可以交给不懂医术的官奴来做,这样不仅这份人力用到实处,还能让军中后勤运作得更有效率。”
“确实有理。”吕都尉搓着手若有所思,还是有几分犹豫,“不过,她们能做好吗?”
姜鹤羽同江离对视一眼,抿唇一笑:“当然。只需将这些人划到医药司名下,医药司可以负责将她们训练成专业的护工!”
[*]花柳病症状引自《病源候论二十五诸恶疮候》、《外台秘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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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试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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