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舟逼迫颤抖的身体冷静下来。
眼前的谢道怀,一未坐上丞相之位,二未与自己有任何瓜葛。
他不该怕的。
思索间,谢道怀目光已落定,朗声浅笑作揖:“叔父好。”
王世松出身贫寒,苦读十载进京赶考,高中榜首后,将年轻时的谢鼎之,认作异父异母的兄长。
谢鼎之一路高升丞相,二人变作上下级,为避免朝堂闲话,王世松常避讳谈论此般话题,但二人兄弟情谊,不曾改变。
谢道怀对王世松的称谓,是最好的证明。
王世松点头应下,抬手一指身侧少年,为奚舟介绍:“让微臣为殿下引见一番,这是丞相长子,名为谢璟,字道怀。”
说罢,他又向奚舟躬身行礼,为谢道怀引见:“道怀久居市井,想必对宫中之事并不了解,这便是……”
谢道怀视线微挪:“拜见太子。”
奚舟的心跳漏跳一拍。
他认识自己?
王世松同样稀罕,挑着眉,向他发问:“你识得殿下相貌?”
“自然识得。”谢道怀笑着说,“每一处都识得。”
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说者无意,听者有意。奚舟攥紧掌心,沁出冷汗。
被迫委身的屈辱画面翻腾上来,他几乎可以听见胸口下心脏剧颤的声响。
短吁一口气,他强使自己开口,发出命令的质问,尾音却打颤。
“……你在何处见过我?”
谢道怀的视线纹丝不动,看他半晌,却不回答,奚舟不敢动弹,对视的这几秒,又让他陷入极惧的恍惚中。
“我曾在家父口中听闻过殿下事迹。”不知观摩了什么,谢道怀终于开口,语调如常,“今日得见殿下风姿,与家父描述相差无二。”
此话一出,石头落地。
他在想什么呢?
谢道怀不可能会死,所以不可能重活一世。
一方面,奚舟并不相信谢道怀这番夸赞,他前世一心听从赵呈象,谢鼎之恨他愚蠢还来不及,怎会与亲生儿子夸赞自己。
另一方面,疑虑消散后,他已无心顾忌谢鼎之在背后如何编排自己。
谢鼎之心机叵测是真,比不上亲儿子一半狡诈也是真。
王世松面露欣慰,哈哈大笑:“当真百闻不如一见,听他人说谢府的混小子洗心革面,叔父一直半信半疑,如今亲眼见到道怀你,叔父才敢真的相信此事。”
谢道怀也笑:“家父苦心孤诣,荐我入朝,自当不敢辜负。”
二人对笑,一人暗下神色。
目光悬浮,落在王世松脖颈。
奚舟嘶口凉气。
前世的王世松在自家府邸被砍断头颅,凶手正是此刻与他言笑晏晏的义侄。
天光明亮,晨鼓敲响。
奚舟藏在帘后,观摩朝堂对峙。
身旁侍立一众宫人,以及王世松与谢道怀二人。
他对此番地界格外熟稔,前世上早朝时,官员说起陈词滥调时,他便在帘后装作聆听,实则昏睡了过去。
无聊的朝堂,偶尔也有他爱看的景象。
比如此时正在上演的狗咬人。
赵呈象直指前方,神色激切,大声呵斥:“李无相,大梁的将军之位,岂容你一人独断?”
李无相被他指着鼻子,劈头盖脸一顿骂,依然淡然端坐,纹丝不动。
玉砌雕椅边,架有一把长剑。
李无相身负赫赫战功,先帝对他百般容让,既允他带剑上朝,也允他落座听朝。
他道:“并非我一人独断,夷则是军中众将士全数推选出来的合适人选。”
赵呈象:“你捡来的义子,生的那张奇异面貌,绝非是大梁子民,而是……”
话到此处,他语气加重:“西域罪民!”
此话一出,朝堂议论纷纷。
奚舟眸光忽闪,神色紧张。
赵呈象身为大梁监察,在他人看来喜怒无常,行事作风难以揣度,他先借先帝情谊,后使少帝威风,在大梁朝中名正言顺地横行霸道。
只是奚舟不知,赵呈象竟还想过弹劾将军之位。
他忽地想起,在他哀求李夷则征伐边疆前,便是赵呈象与他提起,明君应当忧心疆域子民的安危。
他听从了谏言。
从宣武军的铁蹄踏出玄都,朝堂便深陷灰暗的泥沼。
赵呈象又骂:“我大梁将军,让一个西域罪民来当,是违逆天理的丑事!”
官员吵架最好看的,无非是互揭丑料。
“我一介武夫,不懂什么三纲五常,但是赵呈象,”李无相挑眉问,“你杀兄牟取官位之时,是不是大逆不道?”
他继续说:“我从未以私心独断将军之位,谁能护住大梁疆土,这个将军之位,我便爽快地拱手让于他,而这个人,我已于十年前遇到,有幸收为了义子。”
“有幸?”赵呈象失控大笑,前仰后合,“好一个有幸啊!”
“武将之位,若是代代都一个姓。”他四处张望,睁大双眼,质问神色惶惶的一众官员,“这江山究竟是皇上的,还是李家的?”
满朝文武,无人敢言。
平静下来,赵呈象长叹道:“大梁建朝以来,和平许久,粮草拨款不曾间断,也不曾克扣。这么多笔钱财,只用于养军蓄锐,只怕……”
终于有一武官,愤懑出言:“查**贪污,不就是你赵呈象的职责吗?”
武将皆站在李无相这头:“你若是怀疑,自己来将军府中查便是,不必在朝堂上,空口白牙污蔑忠将。”
“赵呈象是疯了吗!”
奚舟抓着金帘,恨不能破帘而出。
他小声地急切道:“李无相在位时,何等的清正廉洁,怎会行贪污之事,他当堂胡言乱语,为何只有寥寥几人驳斥他?”
他回头,看的是王世松。
王世松只肃着面色,向他恭敬地颔首行礼,却不发一言。
朝中争吵二人,官职皆高于他,王世松行事又是出了名的左右逢源。
何况此二人相争,丞相可因此获利。
“他说得有理无理不重要。”开口的,竟是谢道怀,“重要的是在众臣心中埋下将军府吞污军饷拨款的可能。”
他抱着双臂,神态总带散漫。
却让在场二人,俱是一惊。
“昨日没贪污,今日不贪污,不代表明日不想贪污。”谢道怀继续道,“一旦发现将军府有贪污的可能,朝堂中无数双眼睛,就会怀揣各种心思,不谋而合地盯向将军府。”
“身正不怕影子斜。”奚舟言辞激动,一时忘了眼前是他惧怕之人,“他们看了又能如何?”
谢道怀先是沉默,后是一笑:“望承殿下所愿。”
此话有几分真切的祝愿,奚舟已管不得了。
谢道怀疯癫是不假,但聪明也是真。
他执着提问:“赵呈象为何这么做?”
“听闻民间有一味致幻迷药,风靡权贵之间,此迷药可使人上瘾,产生幻觉,名为梦浮生。”谢道怀佯作苦思冥想,“赵监察此番作态,莫不是误食了?”
奚舟:“当真?”
谢道怀话锋一转,淡然笑道:“戏言罢了。”
“我说得对吗?”他回过头,语调放缓,唤道,“叔父。”
奚舟随他视线,一道看去。
竟望见王世松眉心紧锁,神色出奇惊惧,见二人同步望他,才潦草收拾神态。
他僵硬勾唇,赞叹鼓掌,视线先及奚舟:“道、道怀所言,臣不敢妄论对错,但……当、当真是好见识。”
难断方才哪句话逼人至此,竟让一个脾性见风使舵的老狐狸,兀自胡言乱语起来,夸赞对朝堂两位重臣的揣度之言。
远处宫人以眼神示意。
王世松拭去急汗,施礼告退:“想必是有人急召微臣,微臣暂且告退。”
他走后,奚舟来不及害怕,顷刻便听得身旁男人妄加评断。
谢道怀悬臂扬笑:“殿下是不是害怕我?”
“为何这么说?”他心虚难掩,索性换上前世跋扈面孔,仰起下颌,睨视来人,“你我二人从未见过,本太子为何要怕你?”
谢道怀:“那就好。”
太子殿下虚张声势,极快败下阵来,像狸奴耷下耳朵:“……好什么?”
“殿下不害怕我。”谢道怀强调,“我很高兴。”
……
早朝散场,唯剩奚舟还在帘后。
众官员拥簇上前,与谢道怀谈论风生,他听了一嘴,无非是夸些虚言,论些家常。
这群人对着半月前还在酗酒闹事的市井流氓,竟摆出夸耀大有作为的虚假面貌。
谢道怀会觉得这一切可笑吗?
奚舟在心中问。
过了半刻,王世松又来寻他。
王世松:“微臣的世侄,殿下用起来如何?”
奚舟如梦初醒。
他僵硬扭头,身后的哑巴沉默不语,二人相视无言。
戏看得入迷了,差点忘了还有个难缠的尾巴。
“不好。”他立即摇头,情真意切,“王大人能带走他吗?”
“道怀的才情,先前当真是被臣忽略了。”王世松感慨,“若臣早知他有这般见识,早将他也带来为殿下效力了。”
又是这招转移话题。
“王世松,虽然你待我并不好。”奚舟深沉地,向王世松望去一眼,“但本太子不妨劝你一句,千万别与他斗。”
会死得很惨。
他把后半句吞进肚子里,算作对王世松阴谋诡计施行的报应。
王世松:“……”
思考此话深意不过半秒,太子殿下已决绝地扬袖而去,余留他一人东张西望。
此话里的他是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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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归来曲(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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