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二十几岁的时候就把她的墓碑埋好了,她得葬在那个女人旁边。”童原双手抱着母亲骨灰坛一脸平静地坐在樊静副驾驶位,樊静今天临出们前特地在包里塞了许多纸巾,她以为童原会哭,那孩子却一滴眼泪都没有。
童原在很多年前就已经预见了孔美善今时今日的离世,她觉得孔美善不是死去,而是赴约,她为母亲灵魂解开枷锁感到开心。童原爱母亲,也恨母亲,但是那份稀薄的恨永远也无法冲淡爱,母亲无论曾经对童原做过什么,她在童原心中的地位永远无可取代,那便是普天之下的孩子对母亲这两个字的执念。
童原在墓地里弓着腰挥舞铁锹为孔美善的墓穴填土,樊静点了根烟静静地看着那个十四岁的孩子一锹一锹埋葬母亲,她不懂面前这个小小少年为何可以如此镇定,镇定得像是个饱经沧桑的暮年之人。
樊静当年听到母亲的死讯哭得撕心裂肺,一次又一次咬破嘴唇,一次又一次昏倒在外婆怀抱,她花费许多时间才走出那片绵延了十几年的阴雨。
“阿原,我可以给阿姨填几锹土吗?”童原身边出现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
“给你。”童原把铁锹甩到那个皮肤黝黑的女孩手里。
“芍药?”樊静见白芍药走来心中生出几分惊讶。
“今天祖律妈妈忌日,我陪她来这里烧点纸。”白芍药用下巴指了指那个正在为孔美善墓穴填土的女孩。
“老师,我可以抽一根烟吗?”童原走到樊静面前摊开微微颤抖着的泛红掌心,樊静将夹在指间的烟直接送到童原唇边。
“好抽吗?”樊静问捂着肚子不停咳嗽的童原。
“不好抽。”童原一边咳嗽一边回答。
“既然不好抽,以后就别抽了。”樊静蹙眉抽走留在童原手里的半截烟。
“那大人们抽烟是图什么呢?”童原抬脸仰望头顶乌云四合的天幕,银丝一样斜织的细雨落在她的鼻尖。
那天樊静开车把童原从金水镇墓园直接带回青城家中,她没有征求那孩子的意见,童原见车子再一次驶出金水镇,也没有表示反对,她们这对平日里关系剑拔弩张的师生关键时刻总是很有默契。
那晚樊静去卫生间时看见童原穿着睡衣一个人呆愣愣地坐在露台,她停下脚步凝神看了一会童原夜风之中的瘦削背影,想要安慰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假使像白芍药像说的那样穿透黑夜将她搂在怀中柔声安抚,她真的会像小狗一样停止颤抖乖乖倚在胸口吗?樊静觉得不会,童原不是轻易流露脆弱的人,正如同她不轻易展露温情。
樊静回到写字桌前放大相机里那张童原站在窗前的相片,那孩子明亮的笑容真让人留恋,樊静不知道这干净明亮的笑容是否还会在童原生命里再出现,或许,那是一个句点。
童原第二天一直睡到下午还没醒,樊静看到她床头摆着一盒拆开的抗过敏药,那种药的副作用就是让人一直躺在床上昏睡,外婆每逢换季都会买来吃上十天半个月,童原这孩子显然在把抗过敏药当成安眠药服用。
樊静正想给白芍药打电话谈谈令她感到手足无措的童原,白芍药的名字便伴随着铃声显示在樊静手机屏幕,樊静按下接通键还未来得及开口,白芍药的声音便急匆匆地从话筒传到她耳畔。
“樊静,我怀孕了。”
“留还是不留?”
“方力伟说他找人让我去县里医院再查一遍,是男孩就留,马上结婚,是女孩就不留,结婚暂缓。”
“芍药,你冷静下来仔细想一想,讲得出这种话的男人能嫁吗?”
“樊静,你根本不了解我现下的处境,我今年二十四岁,金水镇二十四岁不结婚就已经算是大龄,我爸,我妈,我家里的亲戚每天都在变着花样儿催我结婚,我真的快顶不住了……”
“何必跳火坑呢,芍药,我把班里孩子们带到高三毕业就准备辞职考研,你到时也和我一起来青城备考,你争取考到一个大一些的城市继续完成学业,学费、生活费这些我可以想办法给你解决,芍药,别犯傻,方力伟这个男人一点也不可靠……”
“父母根本不可能放我这个独生女离开金水镇,他们身体不好,每天都眼巴巴地盼着家里多个女婿可以依靠,我没有更好的路可以选……樊静,我不像你,你头脑聪明,既有相貌又有钱,我什么都没有,方力伟是从小到大第一个追求我的人,除去他金水镇没人能看得上我……”
“白芍药,你听听你在说什么,你十几年的书都念到哪里去了?你父母年纪大了犯糊涂,你也跟着一起犯糊涂吗?如果你坚持和方力伟结婚,婚礼我不会去,我不祝福你这个糊涂虫!”
樊静一气之下挂断了白芍药电话,她知道白芍药的父母一辈子没出过金水镇,他们很难脱离自身生长环境去看待子女婚姻问题,可是白芍药明明和她一起读过很多书,明明受过很多正向熏陶,为什么还是会被世俗束住手脚?
樊静不懂这个世界为什么这样痛恨不结婚的女人,社会恨,媒体恨,网络恨,旁人恨,父母亲人也不分青红皂白跟着一起盲目地恨,如果他们也这样恨偷拍者、咸猪手、人贩子、贪官污吏就好了。
“童原,我吵醒你了?”樊静放下手机转过头问客房门口睡眼惺忪的童原。
“没,我在这之前已经醒了,老师骂起人来好凶,您别生气了好吗?”童原像个大人似的走过来安抚面色苍白的樊静。
“好,不生气,我不生气。”樊静十指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了根烟送到唇边。
“老师,您要不……挥起拳头打我一顿撒撒气吧,我可以做您的沙包,您的出气桶,您的箭靶,您随时随地都可以找我痛痛快快发泄,我很乐意终身免费为您提供发泄服务,只要您不恨我。”童原言语间令人费解地屈下双膝直挺挺跪在樊静脚边,彼时的她像极了一只被长期豢养在铁笼里的动物,等待被电击,等待被剥皮,等待被宰割。她既惧怕这一天的来临,又期盼那一瞬的解脱。
“童原,白芍药气我,你也气我?你们两个今天是想联手把我气死是吧!我为什么要打你,我凭什么打你,你究竟为什么那么想被我打?”樊静右手捂着胸口靠在沙发扶手上大口大口地喘息,像是一条躺在干旱沙漠里的缺氧金鱼。
“因为我可恨,因为我是孔雨庭的女儿,您原本就应该痛恨我,不是吗?您昨天已经在墓碑上看到我母亲的真实姓名了,对吗?她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后改了名字——孔美善,美善,真好笑,她既不美,又不善,为什么要给龌龊的自己起这样美好的名字呢?
老师,您来这里教书不止是为了缅怀母亲,对吗?您来到偏僻的金水镇,您来到破旧的金水一中……是还想看看那个传说之中的坏女人和她遗留在世上的孽种究竟落得什么下场,对吗?”童原目光悲戚地仰起头问她身前面露惊讶的樊静。
“原来你都知道……”樊静缓缓从沙发上支撑起身体,捻灭手中香烟轻叹一口气,她来金水镇确实不止为了能够时时刻刻感受母亲的气息,她还想看看那个和自己拥有一半相同血缘的孩子究竟活成了什么样子,她想知道那个孩子是否和自己一样活成了坚硬的石块。
樊静无论在进入金水一中教书之前还是之后,从没有动过一丝向童原揭开真实身份的念头,她原本不想靠近,她原本不想打扰,她只想安安静静地在金水镇做三年童原生命里的旁观者,然而,童原的自罚行为,白芍药的劝说,孔雨庭的死亡与樊静自身的游移却扰乱了一切,她在不知不觉之中已经坠入一张错综纷乱的罗网,四肢越是挣扎,细线越是紧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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