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宁迄今为止已经作为警察在金水镇工作了九年之久,如果算上曾经在金水小学做教师的那两年就是十一年。她的家原本在青城,当年来金水小学做教师是因为市县工作实在难找,她只能退而求其次来到地处偏僻的金水小学教书。
庄宁平时假日总是被金水派出所的各种琐事占用,她最多也就每个月能回青城看望父母一到两次,父母平时由住在对门的哥哥嫂嫂照顾,老两口的工资足够平日里开销,家人都以庄宁在金水镇当警察为荣,她在这方面没有什么后顾之忧。
庄宁这次回青城是因为申请休了五天的年假,等明年干满十年,她的年假就会延长到十天。庄宁照旧和往常那样提前约樊静一起吃晚餐,她这次假期充足,两人见面不必像每次那样匆匆忙忙,有时甚至根本来不及吃饭,只能就近简单喝杯咖啡。
樊静人如其名,她犹如冬日里簌簌落在房檐的初雪那般稳重宁静。两个人聚在一起一边品尝各种美味的食物,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即便庄宁讲出再可乐的笑话她也是抿起嘴唇淡淡一笑。你仿佛永远也没有机会见到她流露出真正意义上的开心,一分一秒都没有,她所拥有的只是一种出于教养和礼貌的牵强微笑,那个淡淡的笑容对她来说仿佛都是一种为难。
庄宁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欣赏樊静身上哪一点,大抵是因为她的身上总是能让庄宁感到一种无法言喻的熟悉感,大抵是因为庄宁每隔一段时间总想亲自见一面确认她过得好不好,大抵是因为她是一个不说漂亮话,但是会在生活中做出许多漂亮事的人。
譬如那个人嘴上十分认真地说着自己一点也不喜欢小孩子这种生物,实际上却凭一己之力带大了金水镇的两名孤儿与一名留守儿童。譬如那个人当年离开金水镇的时候讲自己再也不想回到这个悲戚之地,每年却会准时带着家里的三个孩子回金水镇祭拜她们的父母。
那个周五庄宁与樊静本来是约好傍晚七点在青城大学附近的餐厅见面,樊静下午四点五十三分发消息说学校里临时更改了会议时间,她今天下班恐怕得晚上八点左右,问庄宁见面是否取消?庄宁不想错过见面机会索性把用餐时间改到了八点半,反正她今天也不需要连夜赶回金水镇。
庄宁利用推迟见面的一个半小时空闲去书店逛了一圈,老板给她推荐近期新出版的几本推理小说,庄宁在里面挑出三本付了账。她在前往餐厅的路上看到花店门口一名小偷正在行窃,小偷发现庄宁跑过来把刀片一扔一溜烟闪进人群。
那女孩很是感激地要给庄宁转账五百块表达谢意,庄宁笑着掏出警官证对她说这是人民警察职责所在,女孩见庄宁不肯收钱便把手里的一束百合花塞给她转头就跑。
晚上八点半樊静忙完学校里的事准时来到餐厅,庄宁一见到樊静便把放在旁边椅子上的花束递了过去,樊静虽然表情显得略微有些诧异,还是礼貌地伸手接过了那束百合花。
“我来餐厅的路上发现了一个小偷正在拿刀片行窃,那个被偷东西的女孩为了表达感谢送了我一束花,我想着正好可以拿来送给你,百合花很符合你的气质。”庄宁怕樊静心生误会连忙解释了一下那束百合花的来处。
“百合花的气质又是什么呢?”樊静言语间低头闻了闻怀里散发出淡淡香气的花朵,她从前收到男士赠送的花总是感到心里十分厌恶,樊静还以为是自己不喜欢花,现在收到庄宁送的花才明白,她只是单纯不喜欢男人这种生物。
“百合花的气质……干净,清透,雅致……不,不,不对,我突然觉得有另外一种事物比百合花更加符合你在我心目之中的形象。”庄宁话到一半好似忽然来了灵感。
“那么你说说看。”樊静饶有兴致地等待庄宁在脑海之中组织词语。
“比起百合花,你更像是冬日青花江的冰面,当你俯下身来用手清走冰面上覆盖的积雪,那层渗透着凛冽之气的冰面就会展现在你面前,它仿若来自远古。
如果你在这个时候凑近冰面细细观看就会发现,近于透明的冰面里生长着许多裂纹与气泡。那些形态各异的气泡与冰面的裂纹零零散散的交错,有些是一连串的圆形白色气泡,像是调皮孩子吹出的肥皂泡,有些是气体流动的形状,仿佛是被冻住的一缕薄雾,而冰面上纵横交错的裂纹看起来则像是一面碎掉的水晶。
当你正在被它的美妙与神圣震撼得挪不开眼睛时,你还会惊讶地发现冰层下面竟然还有鱼儿在游动……你在我心中大概就是如同青花江的冰面一般的形象,冷硬冰层之下包裹着一个生动鲜活的世界……百合花的气质是干净、清透、雅致,你的气质是凛冽、透明,易碎。”庄宁思忖良久终于借助语言将樊静在她心目中的形象描述清楚。
“庄警官的形容好具体,是否凛冽、透明我身为画中人看不清楚,易碎到是真的。”樊静很意外庄宁能看到她身上最不稳定的那部分特质。
樊静平时给他人的形象大多都是稳重且寡言,那些人以为她像一辆平稳运行的列车一样安然行驶在路途,唯有她自己知道这辆列车随时都有可能毫无预兆地脱轨。
那天两个人十点半左右才吃完晚餐,庄宁警官问樊静可否陪她去看一场电影,她平时工作太忙,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进过电影院。樊静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应允,她也已经很久没有好好放松过,学校里经常有事要忙,家里的孩子们不是这个出状况就是那个出状况。
庄宁选择的是一家位于青城郊区的汽车影院,那个时段正好在上映一个风格很温吞的文艺片。大抵是因为疲惫,又或是因为剧情推进的太过缓慢,庄宁看了一半就开始眼皮发沉,等她再醒来时才发现电影已经演到尾声,樊静没有在看电影,而是盯着中控屏里家中的监控画面。
“对不起,我可能是最近工作太忙有些缺觉。”庄宁对约人看电影自己却睡着这种事感到很是抱歉。
“我们来看电影的初衷原本不就是为了放松吗?你在车上睡了一觉也算是能够放松一下,异曲同工。”樊静倒是对这种失礼的行为丝毫不介意。
“我有时在网上看到别人吐槽相亲对象听音乐会睡着,心里还会跟着觉得这个人不行,没品位,特扫兴,结果自己倒是睡得比谁还香……”庄宁觉得樊静这个人好像对生活中发生的任何事都不会感到惊奇,那人情绪平稳到仿佛你发疯刺了她一刀,她也会淡淡说别担心,人的血液总共四到五升,我还能坚持一阵子再死。
“等下回家好好睡个觉,人如果缺觉的话就是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睡着。”樊静一边看着中控屏里披着外套坐在院子里等待的童原,一边回答庄宁。
“阿原怎么这么晚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庄宁的目光被童原月色之下孤寂冷清的身影所吸引。
“阿原大概是在等我,我们现在回市区吧,你可以路上再睡一会。”樊静随后将车子开出了仍旧停有许多车辆的汽车影院。
夜晚的青城总是十分寂静,道路两旁的路灯已经全部熄灭,青花江水在月光照耀之下仿佛变成了一片被江风揉碎的银河,碧波荡漾是它,碎银倾落是它,浮光跃金是它,坚冰如镜是它。
两个人驱车离开电影院,庄宁感觉盘踞在头脑中的睡意渐渐褪去,她静静地看着车窗外的江面,午夜广播电台正在播放一首名为《水仙》的歌曲,“我是一颗孤傲的水仙,盛开在最冰冷的边缘,我是多么需要依恋……像一颗拒绝爱的水仙,堕落在最遥远的世界。”[1]
庄宁听到那首《水仙》忽然明白樊静身上的那种熟悉感究竟来自哪里,那是庄宁当年在金水小学初当老师时班里的一名学生,她的名字叫做水仙,范水仙。
金水镇出生的女孩子一般都不会有什么听起来很别致的名字,父母默认给女孩子请人起名浪费钱,翻字典又浪费时间,所以才有了白芍药,范水仙,胡月季,周牡丹,金玉兰,而男孩子们通常都会被给予一个责任十分厚重的名字,譬如耀祖,光宗,天赐,承业,及第。
庄宁第一次点名的时候几乎被上面女孩们名字的随意程度吓到,随后她又很感激九年义务教育能让金水镇的女孩们有机会在学校里念书,否则她们恐怕一辈子连书页都没有机会摸。
金水镇的老一辈之间有句流传已久的古话,女人会写自己的名字就够了,所以孩子们的母亲们里有一大半都不识字,唯一会写的便是自己的姓名。结婚领证的时候签字,给孩子办出生证明和户口的时候签字,写欠条的时候签字,家人病危的时候签字,父母死去的时候签字,一辈子顶多用上那么几十次。
庄宁在金水小学开的第一次家长会,班里女孩子们的父母几乎都没有来,男孩子们的父母来了一大半,她家访的时候发现金水镇比青城落后至少一百年,那里的女人活得还不如城里普通人家养的狗。
她们要干活,要照看孩子,要照顾丈夫,要孝敬公公婆婆,要被家里的哥哥弟弟们一辈子吸血,父母老了把所有财产都给哥哥弟弟,她则需要背负夫家的压力为不待见自己的父母养老送终,那个名叫水仙的女孩就是生在那样一个家庭。
那是一个看起来很乖巧实际上宁静得有些异常的小女孩,她的眼眸中透出一股那个年龄段的孩子不应有的温婉,她的唇角总是紧闭,她的神情总是十分淡然,小小年纪的她仿佛已经过几千年风霜磨砺,樊静好似就是长大以后的她。
庄宁心脏抽痛了一下,她又开始想她了,那朵在风言风语之下日渐式微的小花。
[1]引用自水木年华《双重幻想》专辑歌曲《水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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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Chapter 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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