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家老宅，寿宴正日。
以往静谧得甚至有些诡异的言家，从早上九点起，来往的宾客都几乎要接待不过来。满堂衣香鬓影混杂着庭院里点的好闻熏香，客人们有的熟络到自成一团，有的借着时机互相攀谈着，嗡嗡的交谈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大伯母柏菁无疑在这喧闹的正中间。
她穿着一身得体的深碧色旗袍，温润的珍珠项链没有显得过分张扬，盘头精致又显出她的重视。她代替不便在人多地方出面的丈夫言继华，周旋于各位宾客之间，那笑虽然堆了满脸，却一点不见讨好与谄媚，反而是他人攀谈更多。
可她目标明确，不时将站在身边的儿子言柏生往重要的客人面前推一推，希望获得更多的关照。言柏生虽读了很多年的书，却不是个呆子。他配合地听从母亲指挥，认亲喊人恭维，也是熟练得很。
老三言继问负责接待家中的商客，虽近期不顺，但听了母亲的话，也没有露怯。
“继问！好久不见！最近怎么样？我听说你那个新项目……”
“哎，都小事，一定办得成！”
“……”
话未说完，言继问敷衍着转向了别处，顾左右而言他，几乎要将周围一堆人哄得团团转了。
老太太如往常一样，坐在家中金丝楠木沙发的主位上，虽是满头银发，但还是挽成一个精美的发髻，年逾七十，皮肤却还是白皙紧致，化了一层淡妆。她依然没戴什么首饰，只是右手腕的玉镯很是透亮。一帮老朋友围坐在身旁，寒暄着近况，偶尔几个年轻人过来祝寿，她也热情回应，不过之后表情依然是淡淡的。
然而，当她的目光扫过客厅角落时，那笑容便有些僵硬，露出一丝嫌弃却又很快藏住。角落里，站着她的二儿子，言继松。
他穿着藏青色西装，明明也是近五十的人了，却还是手足无措。认识的人便打个招呼算完，不认识的就干脆当没看到。末了，还跟个小老头站在一起谈起了天文地理。老太太收回了目光，再多看一眼，她都觉得心悸。
而另一边人群的中心，除了言柏生，还有撅着嘴巴，不怎么高兴的言静宁。她早上一起来就给自己穿上了迪奥小礼服，妈妈一看到却叫她脱下来，让她换上一身素净的裙子。而且，今天她明明也是主家，同龄的玩伴也没有围着她，反而大家都跟着比她大两岁的苏尧尧。
言静宁有些心虚，时不时瞥向安静坐在稍远处沙发上的言凛生，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深色西裤，身姿挺拔，神情淡漠，仿佛周遭的喧嚣与他无关。可偏偏他的容貌气质又太过周正出色，来往的女孩子没有一个能忽略掉他。
言静宁心中有些不忿，作为遗产竞争者，她自然对二伯家有天然的敌意。但不得不说，饶是见过了很多帅哥，她还是觉得她的二哥言凛生没有逊色分毫。若不是二伯太不争气，拖累了他，现在站在言家正中心的，应该是他而不是大哥。只是他的性子太过沉静，大伯家太过张扬，人们才总是忽略了他。
她担心，该不会是尧尧姐喜欢二哥，所以带着这帮小姐妹孤立她吧？
许是她苦着一张脸的样子太过明显，三婶边招待客人边走到她身边，推了她一把:“愣在这里干嘛，快去找你尧尧姐说话！这两年她家里势头太好，到底是远亲会念点情分，要是能拉你爸爸一把，你要什么我都奖励给你！”
说完，她又离开，穿梭在宾客间，热情地招呼着家里的亲戚。她声音响亮，动作麻利，对家里的安排无一不清楚，仿佛为这个寿宴用尽了心思准备。
虽说有点害怕，但言静宁需要这样做。她展开笑容走到苏尧尧旁边，不动声色地挤开两个围在她身边的女生。
“尧尧姐，我带你们都进里面看看好不好？我家园子可大了，很适合观赏的！”
苏尧尧今天穿了一身藕粉色的新中式旗袍，整个人显得娴静又优雅，她温柔地摇摇头，偷偷看向一旁的言凛生，问道:“静宁，怎么没有看到沐知？”
言静宁一愣，慌乱中竟然忘记了嫉妒。
“可能都不熟，她不喜欢出来……”
尧尧理解地点点头，体贴道:“那你等会儿碰到她就跟她说，我在找她。”
静宁不知道怎么回应，一走神，一个皮球飞过来，差点砸到她，女孩子们吓得四散分开。等静宁再定睛一看，始作俑者居然是自家弟弟。
“言裕生，你胆子越来越肥了，这么多人在这儿，你带着一群小孩踢球！”静宁压着火气，不动声色地揪着他的耳朵，跟人赔礼道歉。
谁知道言裕生一看女孩们软软的没脾气的样子，竟然一个转身从静宁手上溜出来，对她做鬼脸。
“要你管！你把我耳朵揪疼了，晚上我让妈妈骂死你！”
说完，还做了个鬼脸，继续招呼着几个差不多年纪的小孩去后院踢球了。
女生们自持礼节，不想惹事，见得不到个像样的道歉，就慢慢走远，又听见几个年纪大点的阿姨在议论。
“看见没？这家二儿子的媳妇连面都没露。”
“可不是嘛！听说老太太一直不待见，嫌她带着个拖油瓶，身份低微，到现在都不许领证呢！”
“唉，也是造孽。这么多年，在老宅伺候老太太，操持家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连个名分都没有，这时候都不让出来见人……这老寿星的心啊，啧啧……真狠！”
“什么寿星，我看是‘灭绝师太’还差不多！一点情面都不讲！”
“小声点！别让人听见！不过话说回来，你看老三家的今天多卖力，恨不得把功劳都揽自己身上……”
与前庭的浮华喧嚣相比，主屋楼上还是安静了许多。沐知写完一张英语卷子，抬头看见母亲并没有睡着，反而是侧趴着，脸色苍白。她心里一紧，赶紧从药箱里拿出一瓶药油，凑到床边去。
“妈，你把衣服掀开。” 她声音轻轻的，才想倒药油出来，却被许芸蕙拦住。
“等会儿还要出去，不用了，这个味道太大了。”
“妈，你还没看出来吗？”她的声音有些急。“言奶奶，一点也不想认我们。”
这场寿宴，几乎里里外外的细节都是妈妈一手操办的。沐知看着母亲是如何辛苦得连腰伤都犯了，结果没想到，直到今天早上，她和母亲打扮好出现在门口时，奶奶却说:“你们受累了，回屋里去休息吧！”
沐知不在乎自己能否出席这场寿宴，她在乎的是妈妈的身份还得不到认可。她本不喜欢在妈妈面前说这些，就好像挑拨离间似的。但这么多年，这么多付出，她做不到不生气！
“想什么呢！妈不在乎这个，才懒得去！”她微笑，强撑起身体，坐到梳妆镜前。“我跟你说了那么多次，妈只在乎你能不能顺利高考，妈都攒了钱，等你上大学……工作了，都会好的！”
“妈……” 沉默良久，沐知终于权衡了利弊，鼓起勇气。
“现在每天晚自习要上到9点，我再坐地铁来回，好累，我想搬去学校宿舍住。这样晚上能多学一会儿，早上也不用赶时间……” 她一边说，一边紧张地观察着母亲的反应。
许芸蕙吃惊地看向她，“沐知，你在说什么？”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和固执:“妈再难，也保证了你的生活条件。你哥当年高三，比你现在累多了，竞赛、保送，日常上下学，不也这么在家熬过来了？你要奶奶说你，比哥哥娇贵？”
沐知的心沉甸甸地往下坠，她惯性地想要学会懂事，可那张醉醺醺的胖脸又浮现在眼前，她呼吸都要停滞，急着争取道：“妈，不是这样的……”
“好了！”许芸蕙突然打断她：“妈知道静宁她要回来，你心里不舒服。你躲着她点，别跟她硬顶，听见没？妈……妈再想想办法。”
这“想办法”三个字，说得如此苍白无力，连她自己都不太相信。
她似乎也感受到了女儿的失望与无奈，她声音放柔了些，带着一丝疲惫的关心：“昨晚……睡得好吗？保姆房……还习惯吗？”
许沐知的手猛地顿住，保姆房？她昨晚根本没在保姆房睡。但就算她跟哥哥的关系再清白，这些事都不能让别人知道。
她早上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睡的不是狭窄坚硬的沙发，而是柔软宽大的床铺。她整个人被裹在带着淡淡香味的被子里，温暖而安全。抬头望去，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温热的牛奶和一份用保鲜膜包好的三明治，旁边还有一张便签纸，上面是言凛生刚劲有力的字迹：“记得吃。”
她当时怔住了，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她轻手轻脚地下床，走到连着房间的小阳台透气。清晨微凉的空气带着草木的清新。她下意识地向下望去——
后院的小花园里，言凛生正在跑步。
他只穿着简单的灰色运动背心和短裤，晨光勾勒出他劲瘦却充满力量感的身体线条。汗水顺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滑落，滴在锁骨上。阳光落在他微湿的黑发和专注的侧脸上，仿佛给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挺好的，”许沐知回过神，含糊地回答，避开了所有细节，声音低低的，“比……以前家里好多了。” 以前的家，是漏雨的瓦房，是发霉的墙壁，是醉醺醺的打骂声。保姆房再简陋，至少是安全的。
许芸蕙似乎没听出异样，只是“嗯”了一声，又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那番对话已经耗尽了她所有力气。
而这边，临近午宴，人群中簇拥着一个老者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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