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Someone Like You》一
十八岁后第一次回家过中秋。
尹茗开了五个小时的车,终于到了临川的地界。
下了高速进市区,天色彻底暗了。
夏末未带走的浪潮还在嚣张翻涌,热气黏稠,黏住了行车司机的冷静,窗外飞速闪过的霓虹灯同来来往往的车辆鸣笛声拉扯着神经。
幸好,车内的音乐还能安抚她的紧绷。
Adele的《Someone Like You》。
起初,仅仅是那引人入胜的前奏抓住了她的心,钢琴声悠扬而清亮,如同冬日里轻敲窗棂的冰晶雪粒,清脆悦耳。
后来,从住处去上班,再从公司回家,在车上反反复复听这首歌,音乐旋律纯粹,歌词意境简单。
歌声骤停,有电话切进来。
“到哪了?赌路上了吧,让你上午出发非得拖到下午。”
“妈,小区路口了。”
“嗯,那我下楼给你占车位。”
尹茗应了声好,那头直接挂断电话。
车子拐进兴工前街,这条路老旧又窄,连通四个小区,人车根本没法分流,乌泱泱都拥在了一块。刚让了横穿马路去遛弯的老两口,尹茗的脚还没点到油门,又紧急踩实了刹车。
老年人不管不顾就算了,这年轻人也不看车。
开了五六个小时的车,耐心用尽,尹茗大力拍按喇叭。
嘀——短促,尖锐,穿透耳膜。
这刺耳的催促没起作用,那人直接停在她的引擎盖前,反倒是逆向的车辆闪了下远光灯。
亮瞎眼。
等瞳孔适应过来,车前那人还在,短袖T五分裤,宽肩窄腰,盘靓条顺。
碍事但养眼。
一身黑,还整个黑帽子。
三十多度的气温,晚上,戴着帽子!
那人低头,应该在关注车牌号。
尹茗按喇叭的手收回,五指收拢握住方向盘,等着车前人离开。工作后一直租房住,从合租到整租,警惕性和防人之心被磨炼的一年强过一年。
不催,看着那人挪。
等的功夫尹茗脑海回顾了平时张淑清转发给她的那些法制新闻,其中一个就是因车辆剐蹭被精神病尾随报复,导致全家丧命。
嗯,谨慎些总没坏处。
车前的黑衣男人终于转身。
透过车窗,男人模糊的背影让她生出几分异样,后车又在催了,尹茗抓紧发动车子,瞬间将那还没成形的熟悉抛之脑后。
每次开车过兴工街尹茗都要拿出考科目二的精神来对待,半分不敢松懈,让她对这不想来的地方又添了厌烦。兴工街之所以叫兴工街,是因为紧挨工业大学,有振兴工业大学的意味。
说起家门口这所大学的历史,作为本地人的尹茗多少还是知道一点的,据说在八十年代也是辉煌过的,后来没跟上时代脚步,从一本重点院校降为二本次等,政府为了生源和文化建设多次翻新校园也都没有什么作用。直到一个人的到来才得以恢复荣耀。
车子沿着兴工街一直向西,直到拐入最末端的职工宿舍。
张淑清应该跟门卫打过招呼,门卫大爷瞅了眼车牌抬杆放行。尹茗不得已降下车窗,试图寻找些熟悉的环境来确认车子的走向。终于在多绕了一个圈后找到了张淑清居住的单元楼,看到了站在楼前停车位,等她的母亲。
“怎么这么久?就说让你早点出发,早回来一会都不肯。”
尹茗调整表情,换上了跟之前完全不同的另一副面貌。推门下车,跑过去拥了下抱怨中带委屈的妈妈,笑着说:“这不是路上不好走嘛?你又不是不知道兴工街向来就堵。”
张淑清念叨,“就你理由多。”
“这不是理由,是事实。”说着,尹茗从后备厢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两个礼盒。
“哎,你这孩子回来还买什么东西?”
这又不是回自己家。尹茗很想说可她知道这话不该说,只能笑嘻嘻,摆出讨好的样子,“这不是想多孝顺孝顺你吗?”一手拎着礼盒,一手挽着张淑清,上楼去。
张淑清住二楼,两步台阶就到了。原本留给尹茗的准备时间就不多,可不巧二楼吴文渊早就打开门等着了。
尹茗硬扯嘴角,“吴叔叔好。”
吴文渊赶紧弯腰接过尹茗手里的东西,“回家就回家,买什么东西呀?还这么沉,累了吧。”放下东西,紧接着转身端出一个粉色琉璃杯双手递给尹茗。
受他感染,尹茗诚惶诚恐的双手接过。水杯很漂亮,温度也刚好,不凉不烫。垂眸触及弓背弯腰将崭新的粉色拖鞋放到她脚边的吴文渊,尹茗在对他的反感中逆生出一分歉意。
吴文渊鬓角灰白,起身的动作并不连贯,张淑清想去扶却扑了个空。因为吴文渊并没起身径直调转方向搬起换鞋凳轻放在尹茗跟前。
“赶紧坐下换鞋,饭菜都温着呢,现在吃正好。”
僵硬的笑容消失了,膝盖处好像被绑紧了木条打不了弯,拇指指甲不停地扣着食指指腹。
这种过于热情细致的招呼,更让尹茗局促难安。
吴文渊看出来了,退后了一步,站得稍远一些。
“赶紧换鞋,发什么愣呢?”听见张淑清扯了这一嗓子,尹茗才坐下开始换鞋。
尴尬才消失了不到10秒,就又来临。
“不是说不走了吗?怎么没见行李?”吸取了上次的教训,吴文渊这话是问张淑清的。
张淑清这才想起来,逼视尹茗,“你行李呢?”
埋头专注于自己的鞋带的被质问者将换鞋的动作放慢,“在车上呢,我又不住这。”
张淑清觑了眼吴文渊,屈膝靠近尹茗,语重声轻,“你还想不想要那盒子了?”
尹茗仿佛没听见,还在解着那鞋带,那鞋带被打了个死结,怎么都解不开。
“先别换了,赶紧去把行李拎上来再换,快去。”再开口张淑清自顾断了商量的余地。
“我去拎我去拎!让孩子歇会儿。”吴文渊抢说。
“不用 。” 尹茗迅速抬头打断,“我自己去。”说完便转头出门,动作快到都捕捉不到。可关上门从二楼到一楼的这几步台阶却走得极其缓慢。
停在单元楼门外,长吁一口气。
刚刚就该硬气一点,直接拒绝!
这会儿还拿什么行李?直接开车就走了。
这个拒绝怎么就没说出口呢?
后悔药是买不到了,尹茗抬眼,隔着低矮灌木组成绿化带有个人影鬼鬼祟祟,正趴在她的车玻璃上。之所以这么笃定,是因为她的车太好认,黑白交错成行的车辆中,只一辆红色的且明晃晃停在路灯正下方。
赶紧摸口袋,摁了下车钥匙。警示灯一亮,尹茗赶紧躲到了阴影处。车前那人也作贼心虚,转头几步走开了。
黑T恤,黑短裤,黑色鸭舌帽。
尹茗瞬间警铃大作,是刚刚路上遇到的那人。这么快就盯上了。
悄摸走过去,站在别的车旁,望那人远去的背影。那人走出去一段距离,靠近健身活动区时慢了下来,他双手插兜,那闲庭信步的样子,真不像个小偷。
尹茗凝神再看,健身活动区唯一的篮球架旁,黑衣男人原地起跳做了个空手投篮的动作。
那不经意的动作重叠着青春懵懂里无数个藏在眸中的同一姿态,从高中到大学,一层套一层,像俄罗斯套娃一样,她觉得格外奇妙,惦念,就连空手投篮后的响指收尾也如出一辙,紧跟着召唤来盛满回忆的湖面,尹茗抛下警戒不合时宜地沉了下去。
在这夏末的夜晚,闷热的空气中,隐约可闻的栀子花味道,像黄昏和夜晚的缝隙中那一次又一次的偶遇,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依然记得那蓝白校服的少年背影,尽管早就失去了他的消息。
“发什么呆呢,拿个行李这么慢!”张淑清从窗户探出半个身子,那声音如撒出去的网,覆盖方圆十里。
篮球架下的人被惊动了,也朝这边转头。
尹茗慌张收回目光,开锁掀后备箱,在粉色行李箱和蓝色行李箱之间选了个小一点的粉色箱子拎上了楼。
原木餐桌不大,摆的都是她以前喜欢吃的菜。可她以前说喜欢那道菜,并不一定是惊艳于味道,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取决于做菜的人。
见尹茗坐下了,吴文渊赶紧半弓着身子用公筷给尹茗夹了一筷子小炒黄牛肉。开了这么长时间的车,尹茗确实也饿了,夹了一筷子肉,刚放进嘴里还没品出滋味呢,便被从洗手间出来的张淑清喊住了,“别动筷子,还有人没来呢!”
“不说我都忘了,”吴文渊放下筷子赶紧去找手机,滑动屏幕的功夫,还不忘嘱咐尹茗,“不打紧的,你先吃,你先吃。”
“那怎么行?怎么说也得人齐了再动筷子,也不差这几分钟,忍一下。”
尹茗点点头。
张淑清又说:“这孩子一般不迟到哟,今天是怎么回事儿?”
这话尹茗听着应该是对吴文渊说的。
“大约么是在路上耽搁了。我打电话问问。”电话一拨通,吴文渊对着电话那头的人说,“等你吃饭呢,到哪儿了?哎别买酒,今天不喝酒,抓紧的,就差你了。”
听这语气,尹茗只能判断是一个很熟悉的人。
应该说是吴文渊和张淑清很熟悉的人,她肯定不熟悉了。
尹茗端坐在饭桌前,看桌上这几盘熟悉又陌生的菜。熟悉是指这几道菜他都吃过,陌生因为她没有吃过吴文渊做的。
往年她也只是过年的时候回来一趟,从不在这里吃饭。不是在外面和朋友聚餐,就是在亲戚家蹭一顿。在这个屋子里吃饭还是头一次,如果不是张淑清寻死觅活威逼利诱,尹茗也不会回来,她给自己制定的十年规划里没有回临川的打算。
一个呼吸,也就一个深呼吸,尹茗握筷子的手还没有酸,门就被敲响了。
属曹操的。
那人被吴文渊迎进门,礼貌讨巧先大喊了声,“师母好!”。
“唉!”张淑清笑脸晏晏,“怎么戴上帽子了?”
“剪头三天丑,遮遮……”
听着玄关传来的简短对话,尹茗约莫猜出来客人的身份了,凝神正考虑如何介绍自己时,那人忽地站到了她眼前。
两人目光不期然对上,尹茗呼吸一滞,灵魂像是一瞬间被抽离,又很快回归。
她无声呢喃着意义不明的话。
心里想的却是。
今夜的栀子花可真够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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