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躲避我的问题，就像我这一年里我躲避他一样。
一路上，我们什么话也没说，我抬头看向天空，今晚的星星很多，月亮如弯刀。
到了，左青舟抱住了我，他的声音很小，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得到，在这皇宫的九曲回廊中，他的怀抱很温暖，像极了四月的春风，是安静的。
“阿韵，我还是喜欢桂花酥和天子笑。”还是喜欢你。
我很自私，铁了心要离开。
我紧紧的抱住他，嘴里却说:“鸟儿想要走，就放它走。”
第二日，他命人送来了很多茉莉花。送君茉莉，劝君莫离。
第三日，他来找我了，拿了一壶天子笑，穿上篮衣，我陪他喝了几杯，他醉红着脸求我别离开。
第四日，我不请自去了圣宸殿，依旧道:“臣妾请陛下恩准，臣妾自愿退位，愿离开都城，寻得一小镇生活，从此不踏入都城半步。”
“阿韵，朕真的一点也留不住你了。”他有些颓废，靠在富丽堂皇的龙椅上，我想起儿时告诉他，留住我只需要做三件事，他只做了两件，第一件是送我茉莉，第二件是亲自来寻我，或许是真的同意我走了不再执着了。
“王福来，朕在位时期绝不再立继后，对外声称皇后是为国祈福，为天下苍生祈福，自愿退位去往寺庙。”他挥手，我看到他眼里滚落的泪珠。
“你可想好要去哪里？”
“没有。”
王公公:“老奴看不如去昭县？”
左青舟:“不可，那里离都城太远……”
王公公:“环县？环县可离都城近。”
左青舟:“不可，环县昼夜温差大。”
王公公:“北县？”
左青舟:“不可，那里环境不好。”
王公公:“江县？”
左青舟:“不可，荒郊野岭的她身体本就羸弱。”
我看着他为我考虑，儿时我去过昭县，“臣妾愿去昭县，有山有水吾愿意。”
他愣住了，过了好久才道:“你想……那便去吧。”
“好，臣妾多谢皇上隆恩。”
我走的时候他叫住我，“阿韵。”阿韵，他好久没有这样唤我了。
我没有回复他，他也没有继续说下去。
我始终都不会知道的，那年他为我生平第一次求人，为我保住了太子妃的位置，但先皇给出条件是，日后我定是后宫中最不受宠的人。所以他处处与我保持距离，是为了我的安危和我家人的安危。
他把所有的爱都隐忍了，每次见到我都会眼神躲闪，他的语言，他的动作可以骗得了我，但是他的眼神永远骗不了我。
*
我仰视着宫里的红墙黄瓦，它阻断了一切，让亲情中掺杂着利益，友情站在权势那边，我所喜的，慢慢离我而去，我所厌的，皆向我纷至沓来。
我离宫的那天，黑云压城，他命王公公前来传话，今日天预要下雨，可否明日天气大晴再出发，我点点头，同意了。
最后的这一日，我独自一人撑着簦，去了后宫的角角落落，也去了凄冷阴森的冷宫，见了昔日与我一同在东宫的方侧妃，曾经皇宫里最受宠的湘皇贵妃，眼前的方庶人。这皇宫的数十年竟将我们彻头彻尾的改变了，曾经的模样已经面目全非，说来也可笑，曾经性子活泼倔强，不拘小节的我变得事事小心，处处忍让。平日最爱美的方潇潇，今日却青丝凌乱不堪，衣冠不整地坐在草堆里，我竟再也不会将此时的她与当初仗势欺人，整日穿着比我这个皇后都艳的湘皇贵妃联系在一起了。
她像行尸走肉一样，疯疯癫癫，这些年的争斗中，她是输了，我也输了。只不过我输得比她得体一些，也只是一点而已，大荆的史书中我们都只是一笔带过的人物。
*
离宫那一日，我见他笔直地站在城楼中央，那样高大的人，我站在宫门的前方望向他，他也是小小的，他穿着黄袍，这个时间应是刚下朝，朝堂离宫门是那般的远，他是一路急忙赶来送我一程的，他没有说一个字，也没有唤我阿韵，只是看着我。
我想，我再也不会见到这个伴我数十年的左青舟，带给我幸福与苦痛的左青舟。
*
五年后的一次灯会，我本是同邻居小妹约好一块，后来她称家中有事不能去了，我只好自己前去。
这是我再次见到左青舟，他穿着常服，身边只有几个侍卫，现在他身边的人我看全是生面孔了，短短五年又漫长的如五百年。
我们相距的不算远也谈不上近，我站在首饰铺旁边，他站在酒柜那里，我清楚的知道那年我自愿离开的时候就再也走不近他了。
吉时已到，河岸边许多人都放飞了天灯，心愿写在天灯上，这是昭县独有的特色，众人皆盼望心愿被神明看到，一盏又一盏不到一刻便漫天都是，天灯越飘越高，最后成了星星点点。
这般久了，我想左青舟应是离开了，我回过头，他仍然站在原地，站在不远处。
前方举办猜灯谜拿天子笑的酒楼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一步一步的往前走，直到与他擦肩而过，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我忍住不看他一眼，我连看他一眼的机会都没有留给自己，恍惚间，我好像听到他唤我“阿韵”。
与他擦肩而过的第一步，我看到了儿时与他初相见时他眼里的慌张；第二步，我看到了儿时我进宫学习，因为捣乱被师长罚手抄，抄不完不准吃饭，他偷偷溜进来给我送来了桂花糕，还模仿我的字迹帮我写罚抄；第三步，我看到他虽然怕冷却仍然陪我在严寒的冬天玩雪，为了帮我找一个胡萝卜竟跑到了御膳房；第四步，我看到儿时我离宫的那天他在我身后偷偷抹眼泪；第五步，我看到父亲战死沙场的那晚，他陪了我一晚上，第二日便进宫为我父亲求得至高无上的荣耀；第六步，看到他与我成婚那日，我是他八抬大轿正门迎娶的太子妃；第七步，我看到自己被方潇潇陷害那日，他在皇帝面前苦苦哀求保住了我太子妃的位置；第八步，我看到他力排众难也要立我为皇后，他坐在精雕细琢的龙椅上，道，立太子妃为皇后一事，有意者格杀勿论，这是他上位第一次说这样的话，也是最后一次；第九步，我看到他得知当年在东宫我是被冤枉的，他独自一人躺在圣康宫，一夜未眠；第十步，是我请求他废后，我看见他眼里的不知所措，和儿时初见时一模一样。第十一步……第十二步……第四十七步……第九十九步……
直至回到家中，我走了有五百七十七步，每一步都是他，我所见的与他默默付出的，此时的我跟上天一样全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我嗅到我嗅到了别样的味道，仔细一瞧竟是院里种的十几朵昙花竟开了五六朵，每个花瓣都嫩嫩的，晶莹剔透，芳香四溢。我退后了好几步，想远处观摩一下全景，却发现桌角不平的小木桌上放着四包桂花糕，那是只有在都城才能买到的桂花糕，是我小时候最喜爱吃的那家。
忽地一个穿着篮衣的小男孩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拉着我的手去了世外桃源，在他回头的时候我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孔，是儿时的左轻舟。
我松开了他的手停留在了原地，站在灯火阑珊处，他茫然的回头看着我，我笑着跟他讲了最后一次告别的话。
到这时候我才想到，为什么他当初只做了两件事，原来是我告诉他放走鸟儿的那天他就为我做了三件事中的第一件，为我弹了一曲《高山流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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