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春航见李弥来了,赶紧将手中的瓜子掸了个干净,恭恭敬敬地喊了声小舅。
李弥见唐徐两人在屋内,连忙拱手作揖,听两人说是来贺生辰,劈头盖脸地斥了水春航一顿。
“三哥,是我请先生们来的,要骂就骂我,你说航儿做甚。”李妙弦见水春航被骂得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赶紧出言揽罪。
李弥瞥了李妙弦一眼,没接她的话,只问水春航都准备好了,觉得自己稳坐案首了?
水春航被问得头皮一紧,耷拉着眼皮,躬身反省。
“攸之,今天春航过生日,明天再温书也不迟。”唐颂从未见过李弥冷脸,在她的印象里,李弥是个标准的大家公子,说话做事跟春风拂面一般。
水春航过了生日也才十三岁,虽说正是读书的黄金年纪,但没必要逼得这么紧,李弥对他过于严苛了。
“攸之,春航心中有数,且素日勤勉,不必这般严格。”徐图也忍不住为水春航说话。要知道清朝能过童生试的一般都十七八了,不少读书人一辈子都只是童生,考中秀才的平均年龄也在三十几岁。水春航现在就是童生了,准备明年考秀才,算是超级天才学霸了。
“读书不可荒废一日,此子贪图安逸,两位先生不必为他说好话。”李弥冷冷回了一句。
每日酉时,水春航都会雷打不动去他的书房,和他一起温书,今日到了酉时一刻却不见人影。
“外祖母说小舅今晚有诗会,我以为……”水春航小声解释,本来他是打算玩半天就去温书的,只是朋友们都来了,姨母还带了两位先生来给自己贺生辰,一时忘了时间。
“春航刚才跟我说了,他把该看的书都看了,而且今天是他的生日,攸之还是让他开开心心过个生日吧。”唐颂挤出微笑,看着水春航委屈巴巴的,心中不忍,接着劝道,“再说他今天过了也才十三岁,正是玩的年纪。”
徐图也劝道:“是啊是啊,春航是我见过最聪明最自律的孩子,十三岁就能考秀才,我那个时候还在玩泥巴。”
“都过了十三了,还这样贪玩,这样下去别说案首,怕是连秀才都考不中。”李弥见唐颂和徐图为水春航说情,冷脸又变成了笑脸,不过是狞笑:“你也觉得十三能去考秀才很厉害是吗?”
“我没有——”水春航见他小舅这样笑,知道小舅是真生气了,“今日是春航的错,不该得意忘形,忘了温书的时间,我马上就去书房。”
李弥听他这样说,瞬间收了笑脸:“知道错了就好,三十四省才子能人多如过江之鲫,你现在不过一童生,还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在这里得意忘形,也不知羞。”
唐徐两人从未见过李弥这般变幻脸色,也从未见过他这般辛辣言辞。
这还是平日里那位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李三公子吗?
唐颂和徐图以为这时候已经结束了,结果李弥越说越来劲,水春航站在那里默默垂泪听训,不敢说话。
李弥说干了喉咙,也说尽了兴,喝了一碗茶才温声对水春航说,也不是不准他玩,等中了举人之后,自有更多好玩的等着他,不用急于一时。
李弥字字句句不离科举,见有几个子弟偷笑,顺道将他们又骂了一顿,说他们这么大了连童生试都没过,整日不思进取,玩物丧志,有辱李家门楣。
众人不敢再嬉笑。
唐徐两人见学生们大气不敢出,作为寿星的水春航更是被骂得跟个鹌鹑似的,他们觉得家塾的学生都很勤勉,李弥这话狠辣严重,严重打击少年儿童的自信心。
况且这番话根本没有必要,因为科举马上就要废除了。
“攸之,科举固然重要,但孩子们聪明勤奋,就算不考科举,走别的路也是前途无量。”李家帮了他们很多,唐颂希望能够投桃报李,于是旁敲侧击,“你也可以考虑一下新式学堂,不必死磕科举。”
“先生此言差矣,不考科举如何当进士,不当进士如何登朝入阁?”李弥知道两人心在西学,志不在朝野,可他肩负延续家族进士荣光的重担,他们如何能懂自己的苦心孤诣。
唐颂不愿劝钻牛角的人,但想到李翰林,决定再点他一下:“今上学习西方诸国,改制迫在眉睫,兴许改制之后就不再科考,你还年轻,早些挣脱科举樊笼,会有更广阔的的天地等着你。”
“先生在西洋求学多年,哪里懂官场的门道。”李弥听唐颂这样说,哈哈一笑,“搞洋务的李中堂是丁未年进士,喜西学的张香帅是探花出身,内阁诸臣哪个不是两榜进士。任他如何改制,学东洋也好,学西洋也罢,都是壳子。科举入阁,乃是规矩。”
徐图见李弥没听懂唐颂的暗示,决定索性捅破这层窗户纸:“倒不是内阁,就是这个科举吧它……”
“弥十二中案首,十八中举人。”李弥冷言打断道,“虽远不如两位博学,但想着也能靠自己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不会落魄到以抄写和教书为生。”
两人听他明褒暗贬,只觉得热脸贴了冷屁股,也不再劝,只祝他早日金榜题名。
李弥虚虚谢过两人,提了水春航去书房,留下一众陪客。
晚饭时刻,曹夫人来说李翰林与客人有要事相商,怕今晚无法与两位先生叙话,让两位先生与她一道用个便饭。
两人随曹夫人吃了晚饭,略说了几句话就回了太清宫。
二更已过,李翰林前脚送完友人,后脚就让小厮去喊李弥和水春航。曹夫人见这么晚了,让官人明日再问两人的书。
李翰林摆摆手,只催小厮快些去叫人。
朝中故友来访,又带了密友书信,如今朝廷局势大变,这两人在小辈中最是出类拔萃,须得为两人早做打算。
“三叔——”
“三外公——”
李弥和水春航见了李翰林,齐齐问礼。
李翰林让两人不必拘谨,坐下来喝些安神茶,见水春航眼睛红肿如核桃,便问怎么回事。李弥先开口回应,说是他略训诫了几句。
李翰林知道今日是水春航的生辰,曹夫人一早就送了寿饼去。
“小人儿家过生辰总归是要乐乐的,弥儿你还是过了些。”李翰林知道他这个侄儿的性格,李弥虽有一张迷惑人的软脸,心却比数九寒冰都坚毅。
“侄儿不过心忧,明年二月就要院试,春航却……”
还没等李弥说完,李翰林就摆手让他停下。他推心置腹地与两人分析朝中局势,又说让两人明年去兰州或是京城上新式学堂。
“三叔,怎么连你也这样说,这学堂我是不会去上的,我都已经是举人了,走科举才是正途。”
“还有谁同你这样说?”李翰林眯起眼睛。
三月前,今上派五大臣出使五国考察宪政,现在虽还没个结论,但朝中立宪派剧增,好友致仕还乡,路过敦煌与自己叙旧,两人讨论后觉得立宪是迟早的事。
“是两位小先生。”李弥虽不想承认,但这两人确实有些见识,远在千里之外,却能预见朝廷改制。但论科举,他们两人都是白身,连个生员都不是,下午却摆出架子来想来指导自己。
李翰林捋胡子的手顿了顿,急切道:“两位小先生还说了什么。”
李弥慢悠悠地给李翰林倒了杯茶,不愿多说。
“除了改制,先生们还说以后也许不兴科考了,让小舅别死磕进士了,说这样兴许前途还大些。”在旁边听训的水春航接了话。
李翰林手上一抖,茶水洒了一片。
“三叔不必理会。”李弥少见叔父如此激动,笑道:“他们不过浑说几句,想为航儿出个头。”
李翰林胡乱抓了两把须子,起身从书匣里取出一封书信,让两人自己看。
这信是他进士同年亲笔,同年在礼部任职,消息最是灵通,取消科举是今上圣意,要不了多久就有诏谕颁布。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陛下怎会取消科举!”李弥捧着书信,双目瞪如牛眼,猛地站起身。
科举取士从隋唐至今,绵延千年,怎么会取消!
“此事先不要张扬,你二人知晓足矣。”李翰林拍了拍侄儿颤抖的肩膀,“我猜也就这个把月的功夫,你们回去先沉静几日,养精蓄锐,等我安排好了,你们便出门上学罢。”
李翰林知道唐徐二人颇有见识,但没想到两人年纪轻轻竟这般高瞻远瞩,能远在千里之外洞察朝廷局势。
他在心中暗忖如何将两人纳入麾下,为家中效力。
若招两人为卿客门人,依照两人不理官场俗世的性子,只怕不会答应。李翰林此刻心中十分懊悔。当初就该让母亲对两人死缠烂打,招两人为婿。
此时,泪水洇湿了墨痕,李弥咬着牙,已是泪流满面。
他这些年夙兴夜寐,悬梁刺股是为了什么。
叫他如何能甘心,如何能甘心!
李翰林让水春航给他小舅拭泪。
水春航踮着脚用袖子轻轻挨了挨李弥的脸颊,却突然被一把抱住。李弥伏在稚嫩的肩膀上,将脸埋在少年的颈窝中抽搐着颀长的身躯。
李翰林也是科举这条苦路出来的,怎会不知他的伤心处。
多年辛苦化为泡影,任谁都伤心欲绝。
以他这个侄儿的天资和勤奋,只再多一年,他便能考取进士,步入朝堂。
可天不遂人愿,时也,命也,除了痛哭一场,别无他法。
我们弥弥后面会有大作为的!金子总会发光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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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时也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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