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长岁又做了一个关于柳依兰的梦。
柳依兰再次出现在柳逢春的小院里,她坐在桌前翻看柳逢春书架上的藏书,坐累了就站起来,凑到床边抚摸摆在窗台下的一排排花草,再将杯中喝剩下的半盏茶水倒进去。
还不停地对着自己所在的方向自言自语。
“你们知不知道?你们知不知道?”
草木不会知道,而此此刻恍若幽灵般踏足过去的关长岁,更无从得知柳依兰所谓的知道是指什么。
他只知道她哼着歌,心情似乎很好。
似乎是一个值得欢欣雀跃的午后,柳依兰待在这里等着柳逢春回来,心底带着一件未宣的好事。
敞开的屋门被人轻轻叩响,柳依兰上前迎接,一个身着白衣的背影出现在关长岁眼前。
“雷师兄。”关长岁听见柳依兰这样称呼对方。
“柳姑娘,弟子们大都已经辟谷,山上吃食不比山下种类繁复,不过都是些新鲜食材,我带来你尝尝,可莫要嫌弃。”
“怎么会雷师兄,麻烦你们还要特意关照我了。”
“没什么,都是应该的。”
两人寒暄了几句,雷师兄便以要务在身为由告辞离去。
关长岁没有看见他的面孔,而对方的身影也在飘摇离去时变得模糊不清。
关长岁的神识蔓延得很远,山上弟子们嘈杂的交流声像是沙漏中的细沙,交织碰撞出稀碎而含混的声音。
突然一粒石子投入沙中,一道男声清晰而带着隐恨。
“雷师兄?师傅真的这么说?”
“师弟若不信,大可亲自去问,只不过师父如今身体不适,怕是除了每日送药不太愿意再费神见咱们这些弟子了。”
“凭什么?凭什么是他柳逢春?论资历,他是众弟子中入门最晚的一个;论实力,他不过区区金丹后期;论天资,呵呵,师傅亲传弟子中谁又没有天资?”
听见柳逢春的名字,关长岁有些好奇地继续听了下去,看这话的意思柳逢春的师兄对他似乎颇为不满啊。
“师兄,要我说,分明应该是你!你才是——”
“师弟!”雷师兄突然喝止住了另一个的话,“谨言慎行,小心隔墙有耳。”
另一人似乎很不屑地冷哼一声,雷师兄叹了口气道:“柳师弟的确天资聪颖,为人又勤奋,我的确是自愧不如,就连师傅也是对他偏爱有加,我有时候也是......也是羡慕吧。”
雷师兄又叹了口气,无奈地轻笑一声。
“师兄,你又何必妄自菲薄?师父才真是老糊涂了,偏心太甚!”
“师弟,实话实说,咱们师兄弟几人中,我年长几岁,忝为首徒,但能力却有限,咱们几人中,天分最好的,其实是你。”
关长岁听着这话,心中萌生出一种怀疑的情绪,他挣扎着想要向外拓展,最好能亲自看看这个所谓“天分最好的弟子”长什么样子。
对面沉默不语,并没有反驳雷师兄的说辞,似乎心底本也是这么认为的。
“师弟,我说真的,若二十年前柳师弟并未出现在毓秀山脚下,亦或是并未被发现,这下一届的掌门之位,本该是你的才对。”
掌门?
他的意思是柳逢春本来是要继任万法宗的掌门之位?
关长岁的意识开始从梦境中抽离,刚刚谈话的两人的声音也越来越远。
“算我多言了,师弟,你别多别想。记得吩咐下边的弟子,莫要怠慢了柳姑娘,她可是柳师弟唯一的血亲,是他最在乎的人,千万不能......”
关长岁眼还未睁开,就已经感受到白日天光打来,他突然盘做起身子,露出一副半梦半醒的迷蒙表情。
“你醒了?”柳逢春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侧。
关长岁还未彻底清,只是伸手去捞柳逢春的胳膊,然后把对方的胳膊圈在怀里,仰头对着柳逢春道:“你要当掌门了。”
柳逢春哭笑不得,伸手戳了一下他的额头,道:“还没睡醒吗?醒醒,昨天不是说要去捉鬼吗?”
听完这话关长岁清醒了大半,毕竟眼下还有更着急的事情要做。
关长岁松开柳逢春的手,柳逢春露出几分遗憾的表情。
他登上银靴向外张望,没见到九烛的身影,便问道:“九烛呢?”
“他一早就离开,说要先去毓秀山那边看看。”
“昨天不是说没可能在那吗?”
“以防万一,他还是去了。”
关长岁走出屋内伸手给自己倒了杯水,茶水温热,喝起来刚刚好。
“那你怎么没去?”他随口一问,忽然又想明白原因,“哦,你近乡情怯 ,不敢去是不是?”
“不是。”柳逢春回答地斩钉截铁,“我只是不想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先走。”
关长岁放下茶杯,瓷杯碰撞桌面的叮当脆响搅动起他心底的一点波澜。
“我又不是小孩。”他说。
柳逢春笑笑:“你是,你比我小三百多岁。”
关长岁伸手给他做了个鬼脸,又捧起茶杯放在手中,拇指来回搓着杯口,似乎有事要说,但又不知如何开口。
柳逢春将他细微的肢体语言尽收眼底,坐到他对面问道:“你怎么了?”
关长岁看他一眼,犹豫道:“你......是不是在宗门生活和师兄弟们相处并不愉快?总觉得,你每次提起万法宗好像都很抗拒的样子。”
柳逢春视线偏移,望着窗外,喉结上下滚动,他几次张嘴又闭上,似乎在正在心底做些袒露真相的建树。
“其实......”
柳逢春刚想开口,关长岁却摆摆手道:“算了,我不问了,你不想说可以不说的。”
虽然柳逢春说过只要关长岁问他就会回答,但关长岁也无意窥探对方心底的伤疤,没有那种非要揭开看看再仔细问问的恶趣味。
既然难以开口,说明也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又何必一遍遍去问?
听见关长岁这么说,柳逢春顺势止住了话匣。
“不过你的师父应该对你很好吧。”关长岁道。
柳逢春这次没有犹豫,点点头道:“师父是我和妹妹的救命恩人,是为我传道受业解惑的再造父母。我当时想着若能学有所成也算是对他的一种报答,所以练功分外努力,也算是颇得师父青眼。”
“难怪了,”关长岁说,“难怪你师父要传你做下任掌门。”
“什么掌门?”柳逢春眉头压低,抿唇看向关长岁,似乎很不理解他的说辞,“刚才你醒了就在说什么掌门掌门的,我还以为你睡糊涂了。”
他没想到关长岁那句话确实是对他说的。
关长岁听完反倒比柳逢春还奇怪:“你师父不是说要把掌门之位传给你?”
柳逢春摇头: “师父从未对我说过这种话,你怎么知道的?你是不是又梦见什么了?”
“对啊!”关长岁聚精会神地看向他,再次确认道,“你不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你不会是魔域呆了多年记忆错乱了吧?”
他戳戳自己的脑门,撑着桌子接近柳逢春,对他的记忆表示怀疑。
柳逢春伸手轻轻敲了一下他的脑门:“我的是记忆,而你的是梦,到底是谁错乱了?你怎么保证你梦到的都是真实的?”
关长岁慢慢坐下来,开始认真思考这件事,一直以来他都当睡梦中梦见的场面上柳依兰的记忆,可谁都没法证明这些到底是真实的发生的过去还是又在梦境中加了一层修饰。
毕竟有些时候柳逢春在场,有些时候他却不在,柳逢春也未必能通过关长岁的描述来印证事情的准确性。
关长岁沉思着,另一边的柳逢春也在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他相信自己的记忆并未混乱,但关长岁为何又会梦见这段他不知道的记忆?
“算了,想不明白就先别想了。”
关长岁却仍沉浸在对梦境的回忆里,他看着空白的桌子,伸手制止柳逢春继续说下去。
他整理好自己的思绪道:“你这么一说,好像真的有些道理。”
他两手在桌上比划,继续道:“你看你看,当时是这样的,你妹妹在你房间,这时候你的一个师兄过来,说了两句话走了。按理说记忆应该在此刻终止了,因为你妹妹是凡人,她听不见远处的声音,但是我听到了,我怎么会听到?我当时又不在。”
这下越说越迷糊了,甚至还透露着一丝诡异。
关长岁回忆着梦中对话的内容:“我听见你其中一个师兄说,你们师傅要传递给你掌门之位给你而他极为不满。说论资历论实力都不该是你,然后你另一个师兄又说,哦对,他好像是姓雷,雷师兄说你天资聪颖又勤奋,师父偏爱,另一个人就说你们师傅是老糊涂的偏心眼,总之就是看不上你。
“只可惜我没见到你那两个师兄的脸,也不知道另一个人姓什么。你觉得呢?你觉得这是真的可能发生的还是我的幻想?”
柳逢春握拳抵在唇边,面色凝重。
他正在消化关长岁刚说完的这一段信息,关长岁的梦境的确有解释不通的地方,但这段话无论如何也合乎逻辑,不像毫无逻辑的梦境。
“我的确有个姓雷的师兄,他叫雷云。至于另一个,我大概也知道是谁。”
“谁?”
“他叫岳铮锋,他倒确实恨我恨得想死。”
柳逢春握握紧一只茶杯,指尖暗暗发力,瞳孔泛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猩红。
他忽然冷笑一声,手中瓷杯应声碎裂。
“也如他所愿,倒确实死了。”
关长岁盯紧他手中的碎盏,心中升起一个可怕的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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