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珑缓缓地、扶着冰冷的墙壁站起身，尽管浑身无力，头晕目眩，她依然努力挺直那瘦小的脊背，眼神冰冷而警惕地直视着福海。作为犬类时的记忆和本能，赋予了她远超普通孩童的洞察力，她能够精准地读懂人类脸上最细微的表情变化——福海眼中那毫不掩饰的贪婪、残忍以及因权力微小而愈发扭曲的掌控欲，她再熟悉不过。这种气息，她在前世也曾从一些不善的路人身上感受到过。
“九公主好大的架子，让咱家这一通好找。”福海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般粗糙，“昨儿个送来的饭菜，怎么一口都没见动？是嫌咱们这些奴才伺候得不好，入不了您金枝玉叶的口？”
赵珑依旧沉默地看着他，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那所谓的“饭菜”，不过是些早已馊臭、难以下咽的残羹冷炙，连她前世作为一只被娇养的狗，都绝不会去碰一下。
“嗬？不说话？”福海被她的沉默激怒，感觉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衅，冷笑一声，手中的竹条在空中虚劈一下，发出令人心惊的“咻”声，“看来是这冷宫里的规矩没学明白，得咱家亲自来教教公主，什么叫尊卑，什么叫听话！”
话音未落，那细长的竹条已然带着风声狠狠落下，目标直指赵珑瘦弱的胳膊。就在竹条即将及身的瞬间，赵珑凭借前世作为活泼好动的萨摩耶练就的、远超常人的敏捷反应速度，脚下看似踉跄、实则精准地向后小退半步，身体微微一偏——
“啪！”
竹条落空，只险险地扫到了她宽大破旧的袖口，将本就磨损的布料又抽开了一道细小的裂口。
福海举着竹条的手僵在半空，脸上满是错愕和难以置信。他显然没料到这个平日里总是默默承受、瘦弱得像只小猫般的孩子，竟然敢躲，而且还能如此灵巧地躲开！
一击落空带来的羞恼瞬间冲垮了他那点可怜的理智，他恼羞成怒，三角眼里凶光毕露，再次高高举起了竹条，这次用了更大的力气，朝着赵珑的头脸部位抽去：“小贱种！还敢躲？看咱家今天不打死你！”
“福公公，好大的威风啊。”
一个温和却不失力度，清晰而沉稳的女声，如同珠玉落盘，突然在不远处响起。这声音并不高昂，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让福海那高举的、蕴含着怒火的手臂，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般，硬生生僵滞在半空，动弹不得。
赵珑循声望去，只见月洞门下，不知何时立着一位身着淡紫色宫装的中年女子。那女子约莫三十五六年纪，梳着一丝不苟的圆髻，发间只簪着一支素银簪子，通身上下并无过多饰物，却自有一股沉静雍容的气度。她面容白皙，眉眼疏朗，此刻正静静地看着福海，眼神平静，却无端透出一股冷冽的寒意，仿佛腊月里的冰湖，表面无波，内里却寒意森然。她的身后，跟着两名低眉顺眼、姿态恭谨的宫女，显然是她的随从。
“李、李尚宫……”福海脸上的凶狠和怒气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般瞬间泄去，转而布满了惊惧与惶恐。他慌忙扔下手中的竹条，“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肥胖的身体因为恐惧而微微发抖，额头瞬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连声音都带上了明显的颤音。
李尚宫目光淡淡地扫过跪地求饶的福海，并未立刻理会，而是径直迈步，走到仍保持着戒备姿态的赵珑面前。她缓缓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这瘦小的女孩齐平，声音放得更加柔和了几分：“九公主殿下，您可安好？”
赵珑紧紧抿着唇，一双因为发热而更显水润明亮的眸子，带着毫不掩饰的警惕，直直地回视着李尚宫。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位突然出现的李尚宫，身上并没有福海那种令人作呕的恶意，甚至隐约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善意。但长达四年的冷宫生活，见识了太多人情冷暖、世态炎凉，长期的孤独与被欺凌，让她如同受伤后蜷缩起来的小兽，不敢再轻易相信任何伸向自己的手。
李尚宫看着她这副浑身带刺、努力伪装坚强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轻轻叹了口气。她伸出手，似乎想探一探赵珑那明显不正常的、泛着不正常红晕的额头，然而，她的手刚刚抬起，赵珑便如同受惊的兔子般，敏捷地向后一缩，再次躲开了她的触碰。
李尚宫的手顿在半空，她仔细看了看赵珑的脸色和状态，眉头微微蹙起，语气肯定地说道：“公主，您在发热。”她这才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回跪在地上抖如筛糠的福海身上，语气瞬间变得冷若冰霜，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冰碴：“福海，你就是这般‘尽心尽力’伺候主子的？”
福海吓得魂飞魄散，连连以头磕地，发出“咚咚”的闷响，语无伦次地辩解道：“尚宫明鉴！尚宫明鉴啊！是、是九公主她自己不肯用膳，奴才、奴才只是一时心急，想、想规劝公主……绝无怠慢之心啊！求尚宫开恩！”
“闭嘴。”李尚宫打断他的哭诉，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自行去内务府慎刑司，领二十板子。若下次再让我发现，你有半分怠慢公主之举……”她顿了顿，目光如冷电般扫过福海瞬间惨白的脸，“小心你的项上人头。”
福海闻言，面如土色，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骨头般瘫软在地，随即又像是反应过来，连滚带爬，不敢有丝毫耽搁地退了下去，背影狼狈不堪。
处理完福海，李尚宫再次将目光投向依旧站在原地、沉默不语的赵珑，眼神变得复杂难言，那里面有关切，有叹息，或许还有一丝追忆。她放缓了声音，道：“公主殿下，此地阴寒，不宜久留。请随奴婢来，奴婢这就去为您请太医过来瞧瞧。”
赵珑小小的身子依然僵硬地立在原地，脚下如同生根，没有任何要移动的意思。前世的经验，加上这四年冷宫的遭遇，都在告诉她一个残酷的道理——人类突如其来的好意，往往背后都隐藏着某种目的或需要付出的代价。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个道理，无论是作为狗还是作为人，她都深刻体会过。
李尚宫静静地注视着她，似乎看穿了这孩子坚硬外壳下包裹着的、充满疑虑与不安的内心。她沉吟片刻，向前稍稍倾身，用只有她们两人能听清的音量，轻声说道：“公主不必过于忧心。奴婢……曾是已故端懿皇后身边的女官，蒙受皇后娘娘多年恩泽，无以为报。如今眼见娘娘故去，公主您孤身在此，奴婢理当尽些心力，照拂一二，绝无他意。”
端懿皇后？赵珑在冷宫里，曾从一个年迈耳背、偶尔会偷偷塞给她一块干净糕点的老宫女口中，模糊地听说过这个名字。据说那是皇帝的原配嫡后，是一位性情宽厚、待下仁慈的女子，可惜福薄，大约在十年前便病逝了。宫人们提起她时，语气里总还带着几分真实的怀念。
这番话，像是一颗小石子，在赵珑沉寂的心湖中投下了一圈微弱的涟漪。她抬起眼，再次仔细地看向李尚宫。对方的眼神坦荡而平静，带着一种历经岁月沉淀后的温和与坚定，确实不似作伪。
犹豫，挣扎……求生的本能，以及对“外面”信息那微弱的渴望，最终战胜了厚重的防备。她需要活下去，必须活下去。只有好好地活下去，保住这具身体，才有可能……才有可能在某一天，找到或许同样存在于这个世界某个角落的林启。
终于，在沉默了仿佛一个世纪那般漫长之后，赵珑那如同蝴蝶翅膀般脆弱的长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她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
李尚宫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微光，她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站起身，朝着赵珑伸出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态度恭敬而不失温和。
赵珑没有再躲闪，她迈开了虚浮却坚定的脚步，跟在了李尚宫的身侧。
李尚宫将她带离了那片荒草丛生、破败不堪的主院，来到了冷宫范围内一处稍微像样些的偏殿。这里虽然依旧陈设简陋，散发着久无人居的清冷气息，但至少门窗完好，桌椅干净，没有那股子呛人的霉味。李尚宫有条不紊地吩咐随行的宫女速去太医院请当值的太医，又让人赶紧准备热水和干净的衣物。
当宫女端来温热适度的清水，李尚宫亲自浸湿了帕子，动作轻柔地替赵珑擦拭那沾了灰尘的小脸和双手时，赵珑身体依然有些僵硬，却没有再拒绝。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水声轻微作响。李尚宫一边小心翼翼地替赵珑梳理着那满头因为疏于打理而严重打结、如同枯草般的头发，手法尽量放到最轻，一边状似无意地、用闲聊般的语气轻声说道：“说起来……再过几日，镇国公府的林老夫人，要递牌子入宫，来探望永寿宫的静太妃。听闻……老夫人极疼爱府上的小孙儿，这次入宫请安，那位年纪与公主相仿的小公子，大约也会跟着一同前来。”
赵珑原本因发热而有些昏沉的心神，在听到“镇国公府”和“小公子”这几个字时，像是被一道细微的电流猝不及防地穿过，猛地一跳！
国公府……小公子……
这两个看似平常、与她毫无关联的词语，组合在一起，却像是一把奇特的钥匙，毫无预兆地触动了她心底最深、最柔软的那根弦。一种莫名的、强烈的、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奇异预感，如同初春破土而出的嫩芽，带着不容忽视的力量，悄然从心田深处钻了出来，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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