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一团乱麻,彼时江令月还理不出头绪,无法抓住这突如其来的心悸,它像迅疾潜藏入底的水蛇,只留下搅动的波纹。
她敛下心神,如实答道:“来的路上遇见了千户大人。”
“是他,他虽然是新官上任,但年纪轻,又得皇上赏识,前途无量,我若能顺利与他结交,于苏家来说,大有益处。”
苏梅章较之平常,略显激动,他的瞳孔比旁人浅,此时像裹了蜜的琥珀,江令月默默凝视着他,仿佛浸润在了黏腻的蜂糖中。
他少年时便只身撑起家业,又比自己大六岁,总以保护者的姿态立在她身前,鲜少如今日般向她谈及宅院之外的事,这令她也欣喜起来。
随后江令月知晓了那位大人的名讳——夏叔懋,父亲是名武官,子承父业,却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苏氏绸缎庄由苏父起家,经历过大风大浪,才在临州城内扎下根基,而在临州之外是大康广阔的疆域,在大康疆域外,又有神秘的西域和远海,当江令月隐晦地品出夏叔懋的官职所能带来的便宜时,她窥探到了苏梅章的野心。
“……所以,月娘会支持我的,对吗?”
苏梅章的声线清润,低低开口带着微哑,莫名缱绻,江令月只觉心口好似被翎扇搔挠了一下,因夏叔懋而升起的最后一丝不安也逐渐消弭。
同时,她多少感到羞赧。
她清楚苏梅章的相貌是出众的,而她也享受这副皮囊所带来的欢愉,譬如现在,她能明显感知到小腹下的湿热。
但旧日受到的教养如同埋入血脉的银针,冷不防刺一下,警醒她要克己复礼。
这与她的欲念相悖。
可她性子敏感,又寄人篱下,既无法免俗,也做不到坦然,是以她只能自己默默消化两相冲突下所带来的歉疚和忧烦。
苏梅章不知她的内心竟纠结于此,正疑怪她迟迟不语,是否洞察什么,低眸唯见她面颊含粉,眉头轻蹙,若雾雨中的垂枝海棠,楚楚绰态。
他渴了,却不想喝那醒酒汤。
直到唇上传来凉意,江令月才回过神来。她的脊背登时飞过一阵酥麻,密密匝匝。
……得先吃饱,她想。
今日下过雨,夜间仍有几丝凉意,本来体温恰好,现下却泌出了薄汗。
苏梅章回忆起幼时从茶经看来的,采集露水的技巧。需于清晨起身,找出雌花,先从潮湿的花瓣刮取,其上清甜的露珠乃第一层美味,而后便要徐徐探入半开的花芽,因内里有花粉酿成蜜,更为馥郁。最后两厢混合,煮出的茶汤才蕴含自然的芳香,沁人心脾。
他席间饮了竹叶青,愈发烫的体温犹如滚沸的开水,熏蒸出醇醇酒气,掺揉着药草香,萦绕四围。
似乎是酒液顺流而下,江令月只觉琼浆玉露,大抵如此,会将人烘得热意融融,仿若一叶小舟,飘在不甚平稳的湖面。
又是一阵窸窣,身子跟着一轻,肩胛好似也生出一对翅翼,它开始振颤,还有些生疏,时而若勾到云端,时而若坠入幽峡,兜留不住的浆水随着七上八下的颠簸倾泻而出。
她快受不了这抓不到实处的刺激,胡乱摸着,想找处支点,应是剐蹭到了小石子,却非是从她口中响了一记闷哼,她不知怎么回事,迷蒙着双眼望过去,却什么也看不清,惟感受到有根蔓枝,占//满她十指的缝隙,又支撑住她塌软的弓背。
于是她安心地享受起翩跹飞舞的乐趣。
*
翌日,东曦既驾,江令月醒来,侧过身见床榻另一半空了,她忙不迭支起身,还有些骨软筋酥,只得暂坐在床沿缓缓。
少顷,她听到些微的动静,仔细分辨像是水声。
趿上软缎绣鞋,她轻步走到屏风后,猝不及防地,从罅隙中窥看到苏梅章尚着里衣,坐在圈椅上,身体重心前倾,目光下移,一时竟挪不开视线,但见:
比起健康的右脚,他的左足脚踝萎缩许多,其上的血管像密布的蛛网,粗细不一,有的鼓起不正常的弧度,盆里的药水乌黑,与他挽起裤脚、裸露在外的青白几近于灰的皮肤相互映衬,无端令人惊怖。
这在苏家不算秘密,当年年仅十五的苏梅章随苏父外出行商,路遇山匪,苏父拼死相护才得以逃生,但在奔逃中不幸跌折左脚,事后医治虽保住了它,却再也无法恢复如常。
虽然他人前表现得风轻云淡,但江令月暗自想过,苏梅章必是在意自己的跛足的。
一则他从不让人近身侍奉他更衣和沐浴,哪怕他醉得脚步虚浮,也始终保留最后一丝清醒,下令奴仆在搀扶他入屋室后便退下;
二则……应当只有她知悉。于床笫之私上,他犹喜让她面向自己,撑着坐下去,这样一来,他连鞋袜都无需除下,只用腰腹发力,亦或者给她系上纱带,除了不能视物,其他感官会以成倍放大,自然也分不了心。
故而,眼下竟是她头一回见到苏梅章那小心隐藏的缺陷。
江令月敛声屏息,又把视线往上抬,此刻苏梅章的面容没了笑意,冰冷淡漠,看向药液中的眼神,仿佛是在看一个死物,带着浓烈的厌恶。
她为这个认知感到寒悸,一时怔在原地。
直到苏梅章拎起棉巾开始擦拭足踝,江令月才醒神过来,立即回到床榻躺下,面向里侧,阖眼装睡。
心跳得很快。
她不知道那是不是苏梅章的另一面,与霁风朗月截然相反。但她相信,若是以那幅面孔示人,定会吓退不少商客,绸缎庄的生意也会远不及目今的畅达,她也不会那般依赖他。
可……又诡异得与他难以示人的跛脚适配。
不需要她抉择,趋利避害是刻在人的骨子里的,她不想触忤苏梅章,这般掩瞒是眼下的最佳之策。
江令月尽力放缓呼吸,松弛姿态,就在她又快要睡过去之际,苏梅章过来唤醒了她,她喘着气望去,青年已然穿戴整齐,一袭月白锦袍,头束玉簪,左指戴只白玉素面扳指,嘴角挂着她最熟悉的微笑,往日只觉那是煦日清风......她倏尔醒了大半。
巧珠进来替她梳洗,江令月坐在梳妆台前,有些神思不属,任由摆弄。
“好了!姑娘瞧瞧。”
江令月抬首,掠过发髻裙钗,但见镜中人粉面含春,双瞳潋滟,眉眼间透着股餍足。
……真像是话本里专门吸食书生才子元气的精怪。
她倏地移开视线,微微一哂,巧珠却以为她是满意极了,跟着笑了起来,见状,江令月反而扫涤了杂思,胸腔舒出口浊气:“你的手巧,这样正好。”
因苏梅章还要去送贵客,两人同行一段路,又在岔路分开,江令月则要去梧桐苑给苏母请安。
小路上的残花败枝皆被清去,她生出几分闲心,赏看翠湖;其中荷花满塘,新叶舒圆,接天映日,望之嫩绿一片,芽蕾藏红,犹抱琵琶,又有那蜻蜓点碧水,飞花阴,留下几漾波纹。
江令月行至厅堂,便见吴蔼云正被常妈妈搀扶着踱出来,连忙上前搭手。
苏母走路艰难,不是先天带来的不足,而是后天所致的双目失明——当初至亲双双遇难,丈夫直接葬身他乡,犹遭天谴,她终日以泪洗面,生生哭瞎眼睛。
吴霭云捏了捏江令月的手,认出她来,嗔道:“三天两头往这儿跑,也不嫌我这个老太婆无聊。”
一旁的常妈妈打趣道:“月娘从前就爱到您跟前来,这习惯哪是那么容易改的!”
“我也想多和老太太说说话。”江令月合声道。
苏梅章忙着振作绸缎庄的生意时,她自觉应该做些什么,回报一二,再三思虑下,决定陪侍苏母;两人虽然隔着岁数,但一个丧夫、儿子残疾,一个失怙失恃,互相怜惜,相处中也养出了感情。
吴蔼云只觉她贴心,弥补了自己没有生育女儿的遗憾,感慨道:“幸好有月娘,我的日子才没那么枯燥。”
语毕,又要拉过她坐下,一同用早膳。
常妈妈上前,解下苏母蒙戴在盲目前的锦巾。
连同用旧的数条,这些锦巾俱是江令月所绣,内层还开了囊袋,可以填塞晒干的香花或者药材,吴蔼云一用上便舍不开了。
她顺道提了提:“这条有些松了,一低头就爱往下滑,月娘待会帮我改改罢。”
江令月应下。
言语之间,仆役们将早膳摆上桌,皆为当季时蔬瓜果所烹,最是新鲜。
夏叔懋夹了一箸入嘴,滋味甚好。
苏梅章见他未露不喜,心下有了成算:“某闻大人出身沔州,恰好院内就有一位自沔州来的厨娘,若大人觉得这顿早膳味道还合口味,某便自作主张,将她送到您的府上谋事,不知如何?”
夏叔懋没想到他如此急不可耐,显露出作为商人的卑俗,肃起脸拒绝了。
见他如此,苏梅章也不恼,笑了笑,拿出一张折了几折的黄纸,置于桌上,两指摁住,推了过去。
“这是何物?”夏叔懋皱眉问道。
此番苏梅章略显迂回:“听闻大人高义,不日要接回长姐,以及外甥和外甥女,这样一来,现在住的府邸难免小了些。”
果然还是黄白之物。夏叔懋不曾停下忖量一二,偏过头,面上已有愠色。
“怪某思虑不周,好东西放到最后才肯露出来。”苏梅章没有将那张地契收回,又取出一张薄纸,轻声道,“这份,应当最合大人的心意。”
商人狡诈,极通言辞的关节,夏叔懋自觉功力尚浅,此刻难免着了蛊惑,他压着气睨向对方的手中,不过片刻,瞳孔骤缩,气息全然紊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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