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曲终人散(二)

四十九年前,大奉北境某无名小道。

正值子夜,天中又飘着细雪。但即使是白天,一般的旅人也是不愿从这条山路上走的,毕竟山深林密,就算遇不到吃人的野兽,也怕撞上什么妖精鬼魅。独身的旅人不走,车马结群的商队更是嫌山路狭窄,宁可从山脚绕半个圈过去。

然而在这个雪夜,这条人迹罕至的小路上却很不合时宜地出现了一个人影。

白衣飘飘的男子提着一盏灯笼,一边走竟然还一边吟唱着某种歌谣。他唱歌不是为了壮胆,似乎只是兴致所至,便唱起了路途中听来的民歌: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曷云能来?

百尔君子,不知德行。不忮不求,何用不臧?

男子大概在曲乐上造诣颇深,歌声悠远清和,尽管是随兴所唱,但恐怕连那些名满帝都的歌者听了都要甘拜下风。只不过他唱的原本是一首悲哀的恋歌,但他的歌声中既无哀意,也无恋心,只有远天一般的辽阔豁达。歌声不能说不动听,听来却让人心中生凉,不能动情。

仙人风姿的白衣男子就这样且唱且行。原本阴森可怖的密林今夜分外安宁,仿佛满山的鸟兽精怪都静伏不动,聆听这一曲清音。

诸无走得并不着急。也幸亏他脚步慢,否则可能一脚就踢上路中央拦着的东西了。

灯笼的微光下,突然出现在路上的东西乍看是一截枯枝;但这根“枯枝”却在蠕动——这竟然是一条人的胳膊!

说是人,似乎又不太准确。这条胳膊呈现出奇怪的青灰色,却不是因为沾染了草灰泥土;手臂上肌肉都已经萎缩,但似乎还有着不小的力气。

“嗯?”诸无停下脚步。他虽然在暗中也能视物,但还是习惯性地举起灯笼照去。

原来拦路的是一个僵尸。依稀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看样子成为僵尸也没有过很久,身上衣物尚算完好。僵尸少年嘴巴一开一合,快速朝诸无爬来——它的另一条胳膊和一条腿居然都不见了,不知是被啃食了还是自己腐烂了。因此它无法站立,只能通过爬行移动。

在离诸无脚边还有几寸的时候,僵尸少年再也无法前进了。

诸无低头看着僵尸,和颜悦色道:“你饿了?可是你是吃不了我的。”

这时他发现僵尸少年嘴巴开合,似乎并不是做出啃咬的动作,而是要说话。

“救……救……我……”它发出含混的声音。

照理说僵尸只是一具能活动的尸体,已经没有活人的意识,更别提组织完整的语句了,顶多发出一些本能的吼叫。诸无不免有些惊讶,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但他听声音向来是绝对不会出错的。

“救……救……我……”僵尸少年又说了一遍。

诸无摇了摇头,“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变成僵尸了么?我救不了你,要救也是救被你抓住的行人。”

他抛下僵尸,继续往前走去。但僵尸少年却锲而不舍地跟在他身后,发出的声音竟然变了:

“带……我……走……!请……”

这一刻口吐话语的绝非是一只怪物,而是一位苦苦哀求的受伤少年!

诸无再次停下脚步。他悠悠叹息一声,想起了这趟要去拜访的老友。

“难怪怀云信上次说我到了该收徒的年纪。怀家人算命真是准。”

他转回身,灯笼的光映着僵尸的脸,也映着他自己的脸。细密的雪花悄然飞舞在灯光中。雪云遮蔽了月亮,没有灯火的话看不到雪,只能感觉到点点冷意落在身上。

“我救你,不是因为我有善心,只是因为我不嫌麻烦而已。”诸无平静道,“虽然我不介意就这么带你走,不过让别人看见了难免惊怖。”

他想了想,随手折下旁边的两根松枝,分别安在僵尸缺失的手臂和腿上。然后他做了个奇怪的动作——他虚虚一抓,仿佛从自己的心口抽出了一缕丝线,然后一掌拍在僵尸背上。

做这番动作时,诸无微微皱了皱眉,旋即便神色如常地一挥袖。而匍匐在地上的僵尸眨眼间变成了一个形貌无异、甚至称得上清秀可爱的少年。少年正陷入昏迷,面色苍白,但身体健全,胸口随呼吸微微起伏着。

“相逢既是有缘。至于前尘往事,你就忘了吧。”诸无望了望天,叹了口气,“只是恐怕赴约要迟到了……不过想必怀云信应该也算到了。”

白衣少年从街上飞奔而来,一气推开屋门。然而一跨入屋内,他的动作却又迟疑起来。最后他咬了咬牙,一鼓作气推开里间的门,然后立马扑通一声跪下。

诸无原本正在翻看一本乐谱,见徒儿迟迟才归、一归来又如此举动,不由挑眉道:“怎么了?”

“徒儿弄丢了师父的玉佩!请师父责罚!”松枝重重一叩首。

今日诸无常系在腰间的玉佩不知怎么断了系绳。虽然诸无要修好绳子轻而易举,但那根系绳的编织手法出自匠师之手,复原不来。于是松枝自告奋勇带玉佩去城内一家有名的铺子里换一根系绳。谁料他到了铺子,一摸怀中,玉佩竟不翼而飞。

“怎么弄丢的?”诸无还是不紧不慢的,”莫要跪着了,起来说话。“

“应当是被贼人偷去了。徒儿已经报官了。”

松枝满心悔恨。不仅是因为弄丢了玉佩,更是因为玉佩被偷时他竟然毫无察觉。他暗暗下决心,日后定要再加倍努力修炼。

“我说你怎么半天不回来,原来是去了趟衙门。”诸无又翻过一页乐谱,“好了,不是什么大事,快起来吧。”

“可是……那块玉佩应当是师父十分重要之物……”

那块玉佩虽然不是仙器,但成色非凡,连系绳和垂络也不同寻常。而且自从松枝见到师父起,那块玉佩就一直系在诸无腰间;从系绳断裂来看,说不定诸无已经佩戴了百余年。

“重要倒是重要,不过丢了也就丢了,为师也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诸无摆了摆手,“都说不用跪着了,难道还要为师说第三遍?”

松枝还是跪着不动。

“师父真的不在意么?”他轻声说。

原本诸无没有要责骂他的意思,松枝还是有些庆幸的。但他发现师父对玉佩纯粹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忽然心中又慢慢泛上一点凉意。

“自然是真的,难不成还是故意诓你么?”诸无见徒弟就是不起来,无奈地合上书卷,“好了好了,看你一副比为师还在意的样子,这样吧,你陪为师去一趟玉器铺,买个新的玉件如何?”

玉器铺内。

松枝拾起一枚玉环。极好的脂玉,洁白得像是新雪;对着光一照,却又冰一样透明,折射出隐约的光芒来。虽然比不上诸无原来的玉佩,但也是无可挑剔的玉饰。

诸无走过来,看到松枝手中的玉环,也露出了满意的神情。他唤了一声铺子的玉匠,“老板,可有与这枚玉环形制大小相似的玉玦?”

“玉玦啊……”玉匠沉思片刻,连连点头,“有的有的,客官请稍等!”说罢赶忙掀帘进了后屋。

“师父不是一向贯彻齐物之论,”松枝放下玉环,“为何不要玉环要玉玦?”

“为师只是觉得有一句古语十分得当,‘授珮玦者,事至而断’。”诸无悠然欣赏着铺内的玉器。此时老玉匠也打帘出来,手里捧着一个匣子。

松枝只觉得心头微微一紧,却没有开口,默默看诸无从玉匠手中接过那枚寓意着断绝的白玉玦。

“松枝,为师见你近日常常长吁短叹,可有什么烦心事?”

诸无头也不抬地用绢布擦着木箫,朝桌对面刚忍不住偷偷叹气的徒弟道。

松枝坐姿笔直,手边是一摞繁杂的道术典籍,“回师父。徒儿觉得自己术法进益浅薄,愧受师父教导。”

诸无轻轻咳嗽一声:“为师考你几个问题。”

“师父请讲。”

“净心咒为何?”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解!”

“龙湫呢?”

“之州雁山中大瀑布。传说高一百二十丈,宽五十丈,奔涌如雷,其上长悬虹彩,可见不可近。载自《之州旧志》。”

诸无笑,“我的徒儿不仅心法道诀倒背如流,还博闻多识,为师心中甚慰。”

松枝脱口而出:“可是这些有什么用……”

距诸无捡到失忆的他,又收他为徒已经过去四十余年了。这几十年间,松枝自认为修炼已经足够努力。但即使他不舍昼夜地看书领悟,将各种道术要诀背得烂熟,灵力却依然低下得像个刚入门的弟子。有时候在山野中遇到妖鬼,要不是靠法器驱赶,要不就是诸无出手镇服,鲜少有他用手中长剑斩下妖怪头颅的时候。

他辜负了师父赠他的名剑,也辜负了师父——哪怕师父从来没有期望过他什么。

“知道这些还不够厉害么?你是担心不足以护身?”诸无想了想,“为师有好些法器交予你了吧,若为师有一日不在了,凭那些也是能防身的。”

不是的。他不是想要师父保护他。他想要保护师父啊!

“师父您……近来身体……”松枝突然喉头一哽,说不下去了。

这几年来,诸无的身体不知为何越来越差。他原本不是贪睡的人,近来却越来越嗜睡,脸色也一日日苍白下去。尽管诸无自己不在意,但松枝硬拉着他看了许多大夫。而那些名医都只是摇摇头,说除了多加休养别无他法。松枝依然不甘心,又带着诸无去遍大奉各地,寻觅一些古籍甚至传说中的灵药仙方,却始终未有好转。

为什么,为什么师父明明身为半仙,却依然有疾病衰亡;为什么自己天资如此愚钝,一点也帮不上师父?

“为师能吃能喝,听曲奏乐的本事也未有半分减弱,无需担心。”诸无云淡风轻地笑了笑,“而且莫说为师只是半仙,就是天上的真龙也有寿数终尽的一日。有生必然有死,既然是注定的事,又何必担忧呢?”

为什么,师父对自己的生死都看得这么轻——

但松枝不知道该向谁去质问。一切对于诸无而言都是过眼云烟,不甘心的只有他,只有他拼命想抓住些什么。

“师父,我最近在书中看到江州或许长有一种仙草。”少年的眼眶有些发红。数十年来他都不曾哭过,此时却隐隐有想要落泪的感觉。“我们过几日去江州城,好不好?”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一首出自《诗经·邶风·雄雉》,诸无所唱四句的意思是:

看日月迭来迭往,思念是那样悠长。道路相隔真遥远,何时才能回家乡?那些在位君子们,却不知德行要高尚。不贪荣名不贪利,为何让他遭祸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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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曲终人散(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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