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水木明瑟(一)

盛情难却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很好说话的无常,显然木明瑟也并不这么认为,否则他不会不敢等盛情难却回答就一溜烟跑了。所以恐怕连他都没有想到,盛情难却当真把李绣之送去了更远山。

而当盛情难却花了半日从山上回来、又在半日之后发现木明瑟失踪时,这场淅淅沥沥的雨已经停了。

盛情难却虽然完成了木明瑟的请托,不过完成得有些潦草。因为当她提着红衣女子的尸体来到更远山时,才突然发现一个问题——她没法挖出一个坑来把尸体葬进去。

想要挖坑通常得有把铲子或者类似的器具,最不济就只能徒手挖土。而盛情难却既身上没有任何工具,也不愿意空手挖一个坑出来,这个小小的疏忽于是竟然难住了白无常一会。盛情难却思量片刻,终于没想出什么办法,只好就地把尸体一扔。

当时木明瑟提出要埋葬李绣之的时候,虽然像是顺口商量的语气,但这绝非是他信口一说,也不仅仅只是一个把盛情难却支开的借口。盛情难却看出了他的这份用心:不想让死者没有葬身之所,也不想江州城恢复正常之后人们突然见到横死的尸体而惊惶。

分明他自己也活不久了,还如此关心旁人的事。盛情难却心想。

她又随手从地上扯了几蓬草盖在尸体身上。虽然这样还远远称不上安葬,不过至少不会有碍观瞻,也算大半完成木明瑟的委托了。她掸了掸手,最后看了一眼掩在草与泥之下苍白的面容,忽然微微恍惚,一丝转瞬即逝的熟悉感掠过心头。

无常自然不负责给人下葬,那么是她在成为无常之前,也曾这样埋葬过谁么?

盛情难却以前从未对生前的事有过什么印象,但似乎自遇到春生秋杀开始,那些已经抹去的往事偶尔会在刹那显露端倪,像是一座原本牢固的高台如今变得脆弱,遭受敲击时便会簌簌落下几颗灰尘。

盛情难却又看了尸体一眼,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已经无迹可寻,她也不再多想,转身飘然离去。

当盛情难却回到客栈时,木明瑟正裹着被子躺在床上,看上去睡得十分香甜。原来已经贴了几张镇宅符的房间里又多了几张符箓,仿佛这位术师为了这一觉准备万全,决心不让任何邪祟打扰他睡个昏天黑地。

盛情难却没看出有什么异样,反倒略微有些诧异。毕竟木明瑟明显是特意把她支开,然而现在却只是在这里睡觉,好像他溜走就真的只是为了偷懒。盛情难却自然也不会把他叫醒来质问,便由他这样睡着,独自又去城中巡视了一圈。

她这趟出门是抱着找人的心思,然而除了寿衣铺的老板之外,连个会动的鬼影都没见到。甚至当她再次回到客栈时,木明瑟也依然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盛情难却终于察觉到不对了。就算木明瑟睡得再沉,也不可能半天过去都不曾动弹一下。她直接靠近榻边,跟上回将明瑟从幻觉中唤醒一般,一指点在了木明瑟额头。

“木明瑟”随着这一指蓦地消失了——或者说,变成了薄薄一张飘落在枕头上的小纸人。

盛情难却无话可说。她就算不懂道术也看出来了,木明瑟这是用类似傀儡术的术法瞒过了她,实际上本人早已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她捡起那张已经是普通纸片的小纸人,不由想若是她最初没有依言搬李绣之去更远山,而是提早赶回来,木明瑟还能来得及做这番布置么?

回想起昨日出门时少年见到她的失措,盛情难却忽然明白了。早在那个时候木明瑟就已经准备妥当,谋划好了这一场失踪!只是没想到一出门就撞上盛情难却,只能找了借口蒙混过去。

而且显然……他这一走就不会再回来了。

盛情难却自然知道当时木明瑟是故意把她支开,而她之所以顺着他的意离开,也是因为她无所谓木明瑟要去干什么——反正他也不会傻到去找春生秋杀拼命。

本来是无所谓的。

但她发现那个少年原来一走不会再回来了,走得还如此匆忙。这样轻率的离别像是投进深潭的一粒小石子,令潭面泛起了微末的涟漪。

盛情难却并不难过,非要说的话只是有些不痛快,就像三月初一的那个傍晚一样。她讨厌离别,尤其是不期而至的离别。虽然她并没有什么凄凄切切的离愁别恨,相反,她会觉得心间好像又空荡了一点。

她举目环顾房间。既然木明瑟不打算再回来了,那这重重符咒也就不是为他自己而设。这处妖鬼莫侵的所在是他临走前特意留下的,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也许不是特意留给盛情难却的,但现在城里除了她几乎也没别的什么人了。

盛情难却不喜欢这样的好意。如果要分别的话,她希望两方能够再无瓜葛,最好能够形同陌路。

她抿了抿嘴角,从怀里掏出一只纸鹤。这是她之前为了说服木明瑟而向他要的,本应是用来传递危急的情况。

盛情难却一把将纸鹤抛出。这个小巧的术法造物在空中晃悠两下,拍拍翅膀,很快飞出了门外。

一个时辰前已经雨过天晴,青衣少年坐在桥边,那把油纸伞收拢倚在一边。新鲜的日光似乎晒得人有些发困,他长长出了一口气,上下眼皮直打架。

春光明媚,耳边仿佛传来悦耳的鸟鸣声……木明瑟猛地睁开眼睛,符纸叠的纸鹤正在他面前盘旋,一边发出急促的啼叫声!

他惊得站起来,这个突然的动作令他有些晕眩。木明瑟扶着额头,跟着纸鹤转过身去,又被映入眼帘的白色斗篷惊得后跳一步,“……盛姑娘!”

“我没事,放纸鹤只是为了来找你。”盛情难却双臂环抱,淡淡道,“你用了什么隐匿的术法吧,不跟着纸鹤我找不到你。”

“这、这样啊……”木明瑟干笑两声,“其实我只是想一个人出来散散心而已。”

盛情难却侧身往后一靠,靠在石桥的栏杆上,说出口的话搭着她平平的语调,显得分外冷酷:“你快要死了吧。”

木明瑟哑口无言。正当他沉默时,盛情难却又开口道:“你是不想死在我面前么?”

青衣术师默了默,悠悠地叹了口气。他也懒懒地倚在桥栏上,伸手收回纸鹤,“死在别人眼前总觉得很奇怪啊,像是会麻烦别人似的……其实我也说不太清这种感觉啦。不过听说家里养的猫在快要死去的时候会离家出走,不让人看见,也许差不多就像这样吧?”

“那是因为猫在虚弱的时候不信任人。”盛情难却说。

“咦,是这样吗?”木明瑟呆了呆,“我没有不信任盛姑娘的意思……”

“说笑的。”盛情难却面无表情道,“李绣之的尸体,我已经搬去更远山了。”

木明瑟眨巴眼睛,从盛情难却出现开始,她的每句话都令他有些惊讶,“我还以为盛姑娘不会去的。”

“你是真心想拜托我这件事吧?”盛情难却不动声色道,“而且这是你第一件请我去做的事情。我不喜欢欠别人的人情,你帮了我很多忙,我只是还人情罢了。”

“其实盛姑娘也帮了我很多回了啊。”木明瑟笑着说,“如果没有盛姑娘给我安魂,我可能还活不到现在呢。”

盛情难却慢慢转过头盯着他,然后忽然抬起手摸了摸他的头顶。

木明瑟睁大眼睛,虽然显得有些吃惊,不过还是乖乖低下脑袋任她抚摸。被白无常摸头的感觉就好像一阵凉风从头顶拂过,并不温暖,却让人觉得惬意。

触碰之下,盛情难却更加清晰地察觉到,木明瑟的魂魄已经极不安稳。然而尽管她是引魂的无常,除了勉强安魂之外也无计可解。因为并非是木明瑟的魂魄有什么损伤疾患,而是他的□□已经极为衰弱,难以再容纳魂魄。

哪怕木明瑟是再高明的术师,他毕竟也还是血肉之躯。自江州异状以来,他已经连续十几天粒米未食、滴水未进。普通人五日不吃不喝就已濒死,而木明瑟靠着术法维系和白无常的安魂,又硬生生撑了那么多天。他平时那副懒怠挪动的模样或许是出于本身的性子,但更有可能是为了节省气力,减少一点身体的消耗。

然而无论如何,他的身体现在也已经到了极限。

盛情难却数次为他安魂,其实相当于给他续命。若是生死簿还在手上,盛情难却也许不会这么做,毕竟生死寿数都明明白白写在簿中,所谓续命或许是无用功,或许是违反天道之举。不过现在生死簿不在,盛情难却便权当不知道既定的生死,也不去管这么多了。

白无常最后拍了拍木明瑟的脑袋,再次强行令他的魂魄安顿在身体里。她像是给一堆将熄的炭火扇风,迫使它再亮起一星半点火苗,但阻止不了这堆炭火缓缓燃尽。

“多谢盛姑娘……”第二次被摸头,木明瑟还是支支吾吾,局促得像是突然被拎住后脖颈的猫崽。

盛情难却收回手,淡淡地说:“其实你不该被卷进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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