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怎堪多情(四)

苏青枫已经习惯了每隔数日季亡哀就会出现一次。只不过随着入夏,他每次来访所隔的时间开始渐渐拉长。

“天气太热啦,要步行爬一趟山路实在不太容易啊。”季亡哀躲在树荫下,一边用袖子挥开飞虫,一边感慨说。

然而苦夏已尽,他前来的日子还是在逐渐减少。苏青枫倒是无所谓,就算季亡哀从某一日起不再出现,她也不会有什么怨言。因此当季亡哀忽然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她也只是有些疑惑。

“这山里你也来过么?”她问道。季亡哀正领着她往山上爬,似乎比常年住在山中的苏青枫还要熟悉。她本来以为季亡哀来这里只是为了找她,没想到他当真进过山。

“是啊,之前我在山里闲逛,偶然发现了那个地方。”季亡哀停下脚步,左手扶着旁边的树干缓了一口气。这个山坡不算陡,但他爬得却有些吃力。稍稍歇了一下,他依然兴致勃勃道:“青枫你应该没来过吧?再往前走一段就是了。”

苏青枫摇摇头。除却有时砍柴采药之外,她并不常涉足深山。而且这里虽然风光秀丽,但终究也只是寻常山景,她想不出季亡哀要带她去看什么。

两人又往上爬了一会,周围的山林忽然变得稀疏起来。视野陡然辽阔,澄明的天空仿佛从四面八方涌来。

前面已经没有路了。他们到了一方小小的山崖。

“你看……这一树花开得很好看吧?”季亡哀累得说话都有些含糊,但还是伸手一指。

崖上没有树,而是丛生着几簇灌木。葳蕤的绿叶中,星陈着紫红色的娇美花朵。

“日及花?”苏青枫认出来了。这种花并不罕见,她也曾在山中看到过。

“原来是日及么……我也不认识这是什么花,不过这几天正值它的花时,我见它开得特别好,就带你来看了。”季亡哀认真道。

此花之所以名为日及,就是因为它朝开暮落。而现在日正中天,崖顶又没有林木遮蔽,天光豁朗,这株日及开得极艳。不过……再如何盛放,这终究也只是种普通的山花,要说是什么非得前来一观的景色,也远不至此。

苏青枫踏近一步,轻轻攀下一枝花,扬起一个笑容。与从前空泛的笑容不同,她此时的笑靥亦如花初绽,生动得会让人心折。

“很好看。”她欣然地应和季亡哀的话,想了想道,“我知道有个地方的景色也不错,以后带你去看吧。”

她却没有听到季亡哀的回答。

苏青枫转过头,看见身形单薄的少年正站在崖边。穿行山间的风已经带了点萧索的秋意,他浅色的头发和衣衫就在散漫的秋风中飘拂不定,仿佛一团云雾。

好像要被风吹入明丽的天空中。

季亡哀回过头望了苏青枫一眼,脸上还是微微的笑意,轻盈沤浮,恍若虚幻。

然后他转身,跳了下去。

他衣裳的一角堪堪擦过赶来的苏青枫的指尖。然而少女没有止步,不假思索地紧随着跳下了山崖。

这一瞬间不容苏青枫想太多,几乎本能的,她看出了那个回眸的含意——季亡哀希望她能抓住他!

失重的感觉也仅仅施加了一瞬间。苏青枫只来得及闭上眼睛,只听得耳畔訇然一声,自己也一头栽进了水里。

原来那座“山崖”并不高,只是横生的灌木恰好遮挡了视线,会让人误以为山崖下深不见底。而其实人从上面跳下去根本不会摔死……何况崖下还是个池塘。

苏青枫憋着一口气从水面探出脑袋,见季亡哀正在旁边艰难地用一条胳膊划水。幸亏离池塘边不远,她抓住他的另一条胳膊,两人扑腾一番总算上了岸。

“呵呵呵……”一爬上岸,季亡哀就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好像得逞了什么,相当开心的模样。

苏青枫简单拧了拧衣服的水,只是道:“怎么样,要回去烤火么?”

“当然咯。”季亡哀笑得见牙不见眼,“这几日的天气也有些凉了呢。”

两人湿漉漉地开始往回走。

“你很喜欢跳河么?”路上,苏青枫便这么问道。

“怎么会喜欢啊。”季亡哀反倒纳闷地扬起眉毛,“这样的爱好也太奇怪了吧?”

“那你今天怎么又——是故意为了让我救你么?”

“又?”季亡哀却一愣,“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可不是故意掉进溪里的啊。”

“不是么?”苏青枫也有些惊讶,毕竟那个时机实在太巧,“我还以为你是有意要跟我搭讪。”

“虽然我的确有意要跟你搭讪……但我真是不小心掉进去的。”季亡哀坦白道,“大概是因为我站得太久,有些腿软才摔倒的。”

苏青枫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忽然抓住了季亡哀的手。

“哎……?”

“以免你再摔倒。”

季亡哀笑了笑,任由她牵着手,悠悠地说道:“我生来就患有一种奇怪的不治之症,虽然不会导致容易生病,但体力天生就比较弱,跑跳都不及常人。而且随着年岁增长,身上的肌肉会不断衰弱,到最后手脚都没有力气再挪动,便只能瘫痪在床。神智也会逐渐衰退,变得与三岁小儿无异。”

他看向被苏青枫牵住的右手,“昨日开始,我右边的手臂就已经动不了了。”

苏青枫一怔。

她握住的那只手的确一动不动,不曾挣脱,也不曾回握。她只能感到因清瘦而凸出的骨头微微硌在掌心。也许是因为刚刚落水,手上没有温度,水淋淋的仿佛一截鬼魂的尸骨。

她更加用力地握紧。

“只是动不了而已……这么用力抓着还是会痛的。”季亡哀有点无奈地说,在茅屋前停步,抬起另一只手推开门,熟门熟路地在灶前坐下。苏青枫松开他的手去生火,他那条手臂就无力地垂了下来。

“你会下棋么?”季亡哀忽然说。

“会一点。”苏度光教过她一些棋艺,苏青枫也自学过一点,但谈不上精通,“你想下棋?不过家里没有棋。”

“那就算啦,真想和你对弈一局啊。”季亡哀单手撑着脸颊,闲聊似的说,“我从小不太喜欢待在屋中,所以总是喜欢往外面跑。而待在家里的时候,我最喜欢的事就是下棋。”

琴与棋倒是寻常公子们会喜欢的风雅之物。苏青枫随口道:“是为了修身养性,还是因为聪慧好谋?”

“都不是……”季亡哀垂下眼帘,忽地转换了话头,“青枫,你方才为什么跟着我跳下去了?”

“你希望我跳下去吧?”

“可是或许会死啊。”

“你那时并不想死。”苏青枫瞥了他一眼,平心静气道,“你不会就那样寻死,所以我跳下去肯定也不会死。”

“虽然你猜对了……”季亡哀歪歪头,“不过万一跳下去发现真的是悬崖,那时后悔也来不及了吧?”

“那样我也不后悔。”

苏青枫淡淡道。

她顿了顿,声音微弱下去,“其实发现你要跳下去的时候,我很害怕……我爹就是失足掉下山崖而死的。”

提到苏度光的死时,那种冰雪覆盖般的漠然又爬上了她的心头。然而在看到季亡哀站在崖边的那一刹,前所未有的惊恐却如潮席卷。哪怕料定最后安然无恙,她却再不能遏制波动的情绪。

唯有面对季亡哀时,她的喜怒哀惧才会与常人无异。

“让你担心了,对不起。”季亡哀不再笑了,“你说得没错,我确实希望你能跟着我跳下来……我想看看你的心意。”

“如果我死了,你一定会为我哀痛不已的吧?”他轻声说。

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一响。苏青枫注视着摇曳的火苗。

“但是你会一直活下去的。”

“没错,我想要一直活下去。我不甘心以后只能躺在床榻上,不甘心呆傻不解人意,那样比死了还要痛苦吧?”季亡哀几近咬牙切齿地说,然后忽然放缓了语调,“所以在我变成那样之前,我要做成一件事。”

他侧头望向苏青枫,眸子在跳动的火光下映着幽幽的暗红,像是如今山上枫叶的颜色,“明日我还会再来找你的。那时候,你就杀了我吧。”

“……杀了你?”

饶是苏青枫也不由呆住了。

“因为那样就能够直接转世了呀——呵呵,开玩笑的。”季亡哀笑了笑,“奈何桥上喝下孟婆汤,彻底洗去了这一世的记忆,那转世所生的也就完全是另一个人了吧。”

他正色道,“青枫,你见过鬼么?”

苏青枫摇摇头。此地没有恶鬼作祟·,而父母的魂魄也未曾入她梦中。

“所谓鬼魂,应当是生前留下了极深的羁绊,死后才无法随无常归去地府,始终徘徊人间吧。”季亡哀笑着说,但语气却不像是在说笑,“所以你一定要对我念念不忘啊,这样说不定我死后就会变作鬼来看你了。”

苏青枫默然片刻,“……变成鬼也能算活着么?”

“能游荡在这个世间,能看能听能思能言,就算只是一缕阴魂,也比只是一具躯壳要好吧?”

“也许你会成为只想吃人的恶鬼,也许你只会像千千万万的凡人一样踏上黄泉路。”苏青枫提醒。

“不会的!”季亡哀唇角上扬,“因为我绝对会‘活下去’!”

这个外表纤柔,向来亲切温和、不露锋芒的少年,此刻的笑容却好似君临一切。他没有刀剑,所倚仗的只有无比的自傲和无比的贪婪,却好像势在必得,他所要的一定会是掌中之物。

……她也被包括在这个“绝对”中么?

“为什么要让我来杀你?”苏青枫执拗地问,即使她已经猜到了答案。

“世上最深的羁绊,是相爱,还是相杀呢?”季亡哀轻轻叹一口气,“所以我才想让你杀了我——因为你就是世间最爱我的人。哎呀,这么说我阿爹阿娘恐怕要不同意,不过若是要让他们杀了我,他们肯定做不到吧。”

直至此时,苏青枫终于明白了当初季亡哀为什么如此中意她。至始至终这都是季亡哀的设计,从溪边那场偶然的邂逅起,却又好像皆为命中注定。

她果然会爱上他,也果然会依他所言——

“既然如此,为何要等到明日?”她望向桌上搁着的剪刀。

“现在就动手,有点太仓促了吧。就像刚提亲就要结亲一样。”季亡哀拨弄着已经烘得蓬松的发梢,一副认真考虑的神情,“既然要死,我还是想稍微死得正式一点啊。”

的确是跟结亲一样人生难得几回的事情。季亡哀大概是有意想让她铭诸心腑,再难忘却。

真是自私的人。

“好。”苏青枫说,“我会杀了你。我也绝对不会忘记你的。”

她忽然倾身过去,抱住了季亡哀。隔着微湿的衣裳,她感受到对方胸膛的震动,一下一下,是普通的、活人的心跳。

如果他变成鬼了,还能这样触碰到他么?她恍然想。

季亡哀呆了呆,伸手回抱她,动作微微有些笨拙,却很温柔。

“那就明日再见了。”他浅浅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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