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善罢甘休(二)

天衣无缝看到这片桃花的时候,首先想到的不是第一次来江州城时见到的盛景,而是那场大火。

可笑的是他甚至没有亲眼见到那场大火,映入他眼帘的只有一地焦黑的废墟。他默默站在残垣断壁前,听街边的看客尚在谈论当初这里的火势有多么凶猛,整整烧了两日两夜不熄,彻底烧毁了舒宅。

“哎……”有人小声说,“你看那边那个,是舒家的大少爷吧?”

“亏得他当时不在家中,否则岂不是全家都……”

负手伫立的青年好似是听到路人对自己的议论,忽然挪动了步子,惊得路人连忙收声。但他只是转身徐徐靠在了一根烧塌的梁柱上,脏污的灰炭转眼蹭上了他的衣袍。往常他绝不会做出这般有损仪容体面的举动,但他实在太累了。从帝都一路未歇赶来已经足够疲惫,抵家后见到这幅景象,原先支撑着他的那点好心情也一寸寸烧成了灰烬,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精疲力竭,万念俱灰。

咚的一声,一个狭长的木匣从他落下的袖子里掉出来,闷闷地砸进灰土里。这种在外面采买的东西,通常都是由侍从收拾拿着的。但他特意贴身带着这个匣子,好回家后能亲手拿给妹妹。

他本该三日前就到的。匣子里的簪子原本是他为自己迟来而赔罪的礼物。

启程去帝都的前一夜,他正独自在书房翻看文档,忽然听到门被敲响了几声。来人没有说话,他起身打开门,朝门口的小姑娘眉目舒展地笑笑,“怎么了,又想去湖边赏月了么?”

他这个妹妹虽然天生哑巴,性子却活泼非常,夜里来找他,大概是又有了什么鬼主意。

小姑娘摇摇头,钻进了书房,四处转了一圈,然后趴在案前翻了翻摊开的文册。大概是密密麻麻的字看花了眼,她秀气的眉毛不由皱了起来。

“这次哥哥要去办很重要的事,不能带你去玩啊。”他也坐回桌前,温声道。

小姑娘扭头看他,有点沮丧的样子,撒娇似的拽了拽他的袖子。

“就算哥哥偷偷带你去,爹娘发现了也定然要罚你半年不许出门。”他单手支着脸颊,假意露出思索的表情,“待在家里也很好啊,可以天天吃到西街的板栗饼,你可是馋了一年吧,别的地方未必能吃得着呢。说来东街最近来了个会杂耍的人,听说能从天上摘下仙果来,一共会三十三种杂耍的花样。还有灯星湖边的芙蓉花也要开了……”

他说着说着就念叨了一大串。因为妹妹开不了口,他总是不由自主地多说一些,这样一个人的说话声也不会显得太冷清。

小姑娘眼睛亮了起来,但很快还是低下头,任性地抓着他的袖子不放。

好吃好看的再多,也比不了哥哥陪在身边。

都是要及笄的年纪了,还这么粘人。他有点好笑,又有点心软,摸了摸她的脑袋,心里估算了一下来去的路程,“二十日,二十日之内,哥哥绝对会回来的。”

生意场上一诺千金,因此他从来不轻言许诺,说话往往留一点周旋的余地。然而仿佛天意弄人,唯独这回他轻易立下了一个确凿的承诺,却难得的失了约。

他花七日到了帝都,又花五日以极可观的利润谈妥了生意,然而当他谢绝对方的邀宴,收拾好东西打算出城时,却发现城门白日落锁,禁止一切出入。

他多方打听,模糊知道是前两日城内出了件秘不可宣的大事,要闭城数日。他只是一介商人,无论闹妖怪还是捉叛贼都与他无关。然而这一耽搁,与妹妹约好的归家期限怕是赶不上了。此处又是帝都,天子之令不可违,就算用金银打点也没有私下出城的可能。他无可奈何,只好在这闲居的几日逛遍街市,买了一大堆好吃好玩的,又特意在最有名的首饰铺里挑了支簪子。

小姑娘近来打扮得忽然精心起来,想来是偷偷有了心上人。他这个做哥哥的难免也试探过几回,但小姑娘仗着自己不说话的便利,硬是没透露半点风声。只希望他不在家的这段时日,小姑娘依她那顽劣的性子,可别因为私下相会闹出什么事来。上回去江州城游玩,她就兴起要爬到桃树上去,结果失足摔下来,幸亏被他接住,兄妹俩只是结结实实跌了一跤。

封城的时日里看守极严,连书信也递不出去。他乘闲拜访几家大商号的掌柜之外,就日日想着妹妹有没有上房揭瓦,又会不会因为自己迟迟不归而焦急。好在封城令并没有持续太久,六日之后城门重开,他快马出城,一路紧赶慢赶,却还是比原来约定的迟了三日。他备好了礼物、想好了道歉的说辞——总归妹妹对他也生不了多大的气,然而当他回到家,这所有的准备都落空了。

所有都在火中化作了空无。

因为火势甚大,出事的又是当地的豪商家宅,此案颇惊动了官府。仔细探查一番后,总算大致还原了火灾当晚的情况:那晚几个恶匪觊觎舒家的钱财,趁深夜潜入宅院中。家丁的尸体上皆没有伤痕,大概这群匪盗原本也只是贪财,并无害人之意,迷昏巡夜的守卫,打算扫荡些财宝便走。然而恰巧舒家小姐深夜并未入睡,兴许是听到动静,拿着烛灯出门察看,结果却撞上一群匪盗。恶匪见东窗事发,情急之下拔刀灭口。混乱中烛灯脱手,不知落到了什么易燃的东西上,又正值早秋,天干物燥,霎时造就了一场不可遏制的大火。

他在义庄见到了从废宅中挖出来的几具尸骸,皆被烧得面目全非,几乎只能通过体型和零碎的衣饰来辨认身份,仿佛那场火带着恨与怒焚烧了那晚的一切。

从尸体上残留的深深的刀伤来看,他妹妹在火势起来之前以前已经身中数刀而死。

哪怕天气干燥,那场火也不该烧得那么快那么猛烈,肆虐的烈火就像是惨死的鬼魂的报复。

失约者理当偿付。而他付出了最惨重的代价。

他知道那晚妹妹没有入睡并非偶然,也不是绝非好奇冒失才随意出门。因为他说过二十日之内绝对会回家,小姑娘便一直等一直等,固执地等到了最后一天的深夜。她生是哑女,听觉却比寻常人灵敏许多,听到房间外有脚步声,便以为是哥哥如约归来,兴冲冲地擎着烛灯前去迎接。

……

头七那天,他独自带着祭拜的东西前往宅子。原本高大华美的屋宅在烈火焚烧中扭曲变形,犹如妖魔的獠牙巨口。他小心地踏过瓦砾,来到妹妹的房间。隔着倒塌的房门,他猝然一惊——

小姑娘正蜷缩在在房间内一角,见到他来,缓缓站起身。分明她是哑了嗓子的,他却觉得好像听到了她的声音。

“你终于回来啦……”她细声细气、满怀欣喜地说着,朝他伸出手来。

房间的窗户已经塌掉,屋内应当是昏黑一片,小姑娘的身影却真切的不像是幻觉。他也怔怔地伸出手去。

他清楚地知道她已经死了,此处也并非妄想的梦境。

哪怕是鬼魂——

刹那间他坠入了一片火海中,烧灼带来的剧痛令他难以自持地嘶声叫喊起来。然而在他的痛呼之外,还有一个声音也在凄厉地响起。

原本眉清目秀、与生前无异的小姑娘已然是一具焦黑的人形,它哀哀地号啕不已,发出的声音已全然非人。

“……我来迟了。”

在喉咙也被烧毁之前,他从溃散的喘息中吐出了支离破碎的几个字。哪怕这句道歉太迟太迟,再无法传递给任何人。

只留下锥心的后悔。

舒家大少爷离奇死在自家故宅的异闻再度惊动了当地。最古怪的是明明现场没有再度起火的痕迹,他却是被活活烧死的。一时都传言那座宅院中有厉鬼盘踞。有个游手好闲又胆大的市井少年前往探查,结果再也没有出来,而这回连前去找人的几名衙役也暴毙其中。官府不得不请了术师前去驱鬼,谁知那术师看后说里面的厉鬼怨气与杀孽太重,他降服不了,还是另请高明。待到半个月后官府终于请来了怀家的术师,那人看过,却只是摆摆手,说不必忧心,地府的鬼差已经缉拿了厉鬼去了。

天衣无缝也没想到自己自己会成为天衣无缝——他再次醒来时,便身处一个官署样的地方,传说中的牛头马面告诉他他已经有幸被地府召为了无常,宣讲了一通为地府当差的好处,然后就打发他回了人间,即刻开始任职。

巧的是他身为黑无常前往的第一个辖地正是他故乡。

“这里前任的黑无常呢?”初来乍到,他向搭档的白无常打听。

白无常指了指远处隐约一座黑乎乎的废墟,说前任的黑无常刚刚拘了那里的一名厉鬼,抵了好多业绩,完成工作转世去了。

“那名厉鬼怎样了?被杀了么?”

“一般的鬼是直接杀掉的。不过那名厉鬼怨孽深重,被押到地府底下的无间狱里受刑了。”白无常感慨说,“明明是个小姑娘的样子,纵起火来可真凶啊,天性又狡猾,当时可费了我们好多工夫呢。”

白无常手握生死簿,想来也是知道生前他们兄妹的关系的。这般说话没有顾忌,大概是觉得无常都被洗了一遍前世的记忆,就算听着往事也像听陌生的故事一般。

可是他都还记得。偏偏他都还记得。

“无间狱是什么地方?”

“受刑的地方嘛,听说有碓磨锯凿,锉斫镬汤,生革络首,热铁浇身什么的,被关进去的鬼就不会放出来啦,永生永世在那里受折磨。”白无常说,“不过我也没亲眼见过,那里只有专司的鬼差才能穿过火门进去。”

“难怪是恶鬼才去的地方。比起被关在里面,还不如魂飞魄散来得痛快啊。”他笑。

如果凄惨的宿命在生死簿上已经注定,那为什么死后依然没有结束?

……如果只有这样能让她解脱。哪怕不能入轮回,也不要她作为恶鬼受尽永无止境的煎熬。

他那句轻言的许诺害死了妹妹第一次,而他决意要杀了她第二次。

江州一城的灾祸,最初只是始于判官百年前随手写下的一行:

舒家有女,年十四,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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