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二人无疑是极亲厚、极信任的,也是极疼惜彼此的,可是,那么好的感情中,分明又夹杂着一点说不上来的不对。
这几日看着,他好像抓到了一点点苗头。
——卢宽对她的心疼与爱护,早已远超兄长应有。男人看男人的心思,只一眼就清楚了。他对自己分明的敌意与防备,更是比什么都说明问题。
——可孟珂对他的态度,却有些扑朔迷离,既有着无人可比的亲昵,却似乎又总隔着点什么。她仿佛天然竖起了一道无形的墙,即便是卢宽,也是被隔绝在那之外的。
而卢宽自己对此是心中有数的,也因此有点小心,还有点不安。可他看着那条无形的线,怎么都不会轻易越了过去。
***
回雪恰到好处地站出来,打破了沉寂:“小姐、公子,烟火是在园子里放,还是到水边去?”
“到水边去!湖面开阔,又有水倒映,想是极好看的。”卢宽又问孟珂,“咱们就在观澜轩上看着,你看可好?”
孟珂点头。
周冶也附和道:“湖边放烟火的人想必不少,正经是个好去处。”
一行人说话便往水榭边去。
周冶一路走,一路不由去看孟珂,想着她说那句话到底存的是什么心思。
她若只是不想再听下去,像大多数女子一样,装个害羞、随便嗔怪两句就完了。何苦放出这种惊世骇言?倒像是有意说与人听的。
说给谁听的?现下……总不至于是自己吧。
可为什么呢?她总不至于真想在卢府寄人篱下一辈子。莫说她不是亲生的,便是亲生的,永远住在娘家不嫁,也得生出多少事来。
那她是另有打算?可是,既不留在卢府,也不嫁人,自己一个人要去哪里,又要做什么去?
他就这么胡乱想着,不觉已经走到了。
抬眼一看,那水榭不知何时挂上了匾额,正是观澜轩三字。
周冶抬眼看着,对孟珂笑道:“这观澜二字,用在此处,原也算贴切。只是……小姐可不是那坐观波澜之人,而是引风弄潮之人。如此,这二字终究少了点什么。”
孟珂淡淡地应道:“公子这是夸我呢,损我呢。”
说完,也不与他纠缠,径直走到美人靠边。
天际挂着一线残月,夜空浮着大片大片墨蓝的云,湖面也映得明明暗暗的。
时不时地,有远远近近的烟火骤然升空,轰然炸开,旋即又被夜色所噬。
这镜月湖的风光,四季不同,早晚不一,日夜相异,哪怕是同一时节的月夜,也总不一样——怎么都看不够。
儿时,她就爱捧一卷书,独自坐在此处。低头看书,那是一书一世界;抬眼看湖,又是一日一种美。
每每这时,她便觉得,有好书静读,有好景坐看,世间再没有更好的日子了。
她甚至不只一次想过,如果有下辈子,她就变成这湖边的一棵树,也挺好。长长久久地站于此处,看着这湖光山色,旁观那人世变幻……也就够了。
而今,这样的想法更甚,做一棵树,不再当这七情六欲、贪嗔痴顽的凡人,也不去混那污浊糟烂的世,多好......
突地,观澜轩下,一朵烟花呼啸着冲上夜空,随即炸响。
低头一看,下人们已将烟火都搬过来了。不知哪个手快的,已经随手点了一个。
“公子?”洗墨在一旁早已跃跃欲试。
周冶笑着微微一点头:“去吧!”
洗墨生拉硬拽着涤砚去了,也不管人愿意不愿意。
爆竹声一响,人口不多的熹园,也顿时热闹了起来,天仿佛也没那么冷了。
卢宽拿了几支只燃不爆的,点了,递给孟珂。
孟珂拿在手中,脸被不时升空的烟花映得花花绿绿的。看着眼前那滋滋滋外冒的火光,闻着空中烟火的味道,她双目闪亮,眼中似喜还悲。
儿时,她胆子小,不敢跟其他小姑娘一样放烟花。可长到了十岁上,也不知怎么的,突地就有兴趣放烟花了——那几年,父亲每年都记得要给她买。
一念到此,她的眼睛陡然发胀,猛地扭开了头,借着夜色掩映,擦了擦眼角。
周冶在一旁却已经看见了。
卢宽又挑了几个好看的,兴奋地要拿给她,周冶忙伸手去拦:“一许兄,这是什么,我看看?”
孟珂见他过来,忙深吸了口气,强自压了下去。
卢宽是多了解她的人,一眼看过去,顿时便明白了,一脸没事地走到她身侧,只默默扶了扶她的肩,什么也没说。
孟珂转头看着他,眼中说着“没事”,笑道:“走!咱们也放烟火去!”
***
子时过半,湖边的烟火越来越多,此起彼伏,相呼应和,赛着比美比响亮似的。
侍剑突然道:“公子,湖上有人。”
洗墨闻声,仔细看了看,指着那处道:“果真,这大半夜的,怎么还有人在湖上?”
孟珂扫了一眼,笑道:“想是被烟火吸引来的,湖上倒是赏烟火最好的地方,四面都一览无余。”
“那咱们也下船去?”卢宽闻言道。
孟珂摇头道:“算了,湖上风也大,咱们就玩自己的。”
那船上之人,不是别人,正是曾铭。
这个年,曾府异常冷清。大哥远驻边陲,已经几年没回来过年。而邵夫人自曾怀义死了,自己又死而不得后,精神一直不济,这日早早就放了许嬷嬷回自己府外的家去,自己上床躺下了。
合府只有曾铭一个人,孤单单地守岁。
他听着外面烟火声渐起,信步走到湖边,正是莫道今夜是除夕,独向湖月空嘘唏。
抬眼东望,见有一处烟火接连升空,好不热闹——瞧着倒像是熹园。
于是,他鬼使神差地遣人划了小舟,到了附近水面上一看,果真是熹园。
那水榭之上,仆从簇拥中,有几个人影,正笑闹着放烟火呢。
曾铭的视线不由有点模糊。
当年,那水榭之上,也曾有几个孩子在那里笑着闹着放烟火。只是,婉章妹妹胆小,总不太敢放,不像蕙儿,比男孩还胆大……
不过数载,却早已物换星移,那一幕已经久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
有时候,连她们二人的脸,他都觉得模糊了——直到熹园重新又有了主人。
水榭之上的人,突然都看向了他这边,还有人伸手指着。他一时仿佛做错事被抓了现行,忙吩咐道:“走......快走。”
水声哗啦一响,小船在满湖烟火光中破水而去,倒像行在星河灿烂的九天银河之中。
孟珂身子弱,卢宽自不让她守岁到天明。她向来也不是看重年节之人,也没打算熬,乖乖回房去。
没进屋,她就吩咐回雪:“去把曾家送的年礼取来。”
回雪去将礼单和她觉得可能有名目的都拿了回来。
孟珂打开一看,目光中一时惊疑不定。
“小姐,怎么了?”
回雪低头一看,见里面都是折纸,奇怪地问,“这位曾二公子也是怪,这些东西虽精巧,却也只是小孩子的玩意儿,谁会拿来送礼啊。”
“没什么。”孟珂心道,曾铭他......只怕早知道了;可他既知道了,怎么还……
她盖上了箱子,又问,“对了,曾府那边可有异动?”
“还没有。”
孟珂点点头:“继续盯着,随时来报。”
此时,曾铭已经弃舟登岸。
他背对着满湖烟火之光,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似乎是攒起了些勇气,才迈进那显得愈发阴暗冷寂的曾府。
而此刻,暗处,有双眼睛闪着灼灼之光,正死死地盯着那府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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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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