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他和侍剑探佛堂、试回雪,她也没有生气。
侍剑还说:“是小姐天生大气?”
周冶摇头——在佛堂中,他看见了,她的心是灰的,登时就明白了大半。
“她压根就没觉得我应该信任她,应该如何待她,自然便谈不上生气。没有任何期待,也就没有任何失望、气恼。”
“不,不只是我,在她心里,好像……只分她自己,和世上其他人。好像世人怎样对她,都是自然的。她只要知其然,知其所以然,就够了——她毫无障碍地接受了那一切的对待,不会因此而惹起什么心绪。”
可是,一个人,要经历过多大的失望,才能把对所有人的所有期待都熄灭了?谁没有伤心过,谁没有失望过,谁不是失望的时候发狠赌咒发誓,但不耽误下次继续期待,重又失望?
除了难世出的高僧大德,这滚滚红尘中,谁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有几个人能做到真的无欲无求,无期待无失望?
可她好像真的做到了。她真的把自己和他人择开了,且择得太干净了!
而这种择干净,归根结底,便是因为她已经灰心了。
她不只是对成亲、成家这事灰心。她好像对所有的人,所有的关系,都灰心了。
周冶看向那雪中红梅,灰心了的她,便活成了那不与争春,独自在风雪中傲立枝头的红梅?
周冶:“小姐喜欢这红梅独自傲雪凌霜而放?”
孟珂不置可否地笑道:“如果有得选,它也会想开在融融春日,或爽朗秋季,哪怕是炎夏炙烤呢,也总好过这彻骨寒冬。”
“那小姐为何独独牵念它?雪夜也来看它?”
“不过是跟它一样,没得选。”她看了周冶一眼,笑中带着些调侃,“现在,这园中也没其他花可赏啊。”
“若疼它惜它,怕它被这风雪所催,何不折几枝回去,看顾一二。”
孟珂摇了摇头,淡淡地道:“世间万物,自有其命数。它既然注定了盛放在这样的季节,便得受着。若受不住,也合该落了。便是零落成泥碾作尘,于它而言,也未必是什么坏事。”
周冶打量着她:“小姐倒是......通透达观。”
孟珂面带讥嘲地笑了笑:“不过顺应天道罢了。”
周冶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若真顺应天道,乐天知命,小姐又何必回这绥陵城搅弄风云?”
***
放生法会时,花船上那个男人的身影,虽只一闪而过,周冶却认出来了。正是三州商会的会长梁云钦。
那高仲在狱中曾说,曾怀义出事前两天夜里,他爹高升曾陪着主子去会过一个人——正是梁云钦。那高升随后也供认,当年的梁家大火案,这梁云钦也有份。
那梁家在此地就只这一支,单门独户,人丁单薄,就剩了梁夫人这么一个“孤女”,好多善后的事都交托在这个认来的同姓族叔手中。梁家大宅也是由他出手,卖给樊仲荣的。
曾怀义已死,孟珂的下一个目标,只怕便是这梁云钦了。
当时在船上,他当即就转头去看孟珂。但她眼皮都没抬一下,仿若根本没注意到此人。
“不论死活,总要先折磨泄愤才是!哪有让人轻轻松松死了就完事的?依我说,少不得要磨他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方才能稍减恨意。”
她在曾府放的这话,他还清楚记得。
她要怎样让这梁云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绥陵城,会掀起什么样的风浪来?但凡神仙打架,总是凡人遭殃,这次又会殃及什么池鱼?
“顺应天道,乐天知命?”孟珂笑着重复了周冶的话,轻轻一叹道,“人……终究不是花。看似有得选,其实没得选。”
周冶道:“以小姐的心性,不会喜欢这些糟污之事,不会想跟这些人搅缠。你本就不是那喜好沾染是非之人。”
孟珂微微凝眉看着他,带着些惊异的笑:“我是什么心性,你如何知道?”
周冶脱口道:“因为你的眼睛。”
她的眼睛,有时凌厉,有时幽深,也不乏狡黠,但是,它们始终极清亮、明澈。
孟珂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一时无言。
周冶直视着她的眼睛:“有这样干净眼神的人,心地自不会错。”
孟珂不自觉地轻轻抿了抿嘴唇,挪开了目光:“我劝大人还是不要信这些表面的东西。看一个人的心性,哪那么容易,那么……简单。”
周冶朝她走近了一步:“以小姐如今的身份,以卢府的权势,卢家父兄的疼爱,你本可过足以让天下人称羡的日子,又何苦为难自己,揪着过去不放?”
他本以为此话一出,必会引来反唇相讥。
不想,孟珂没作声。
半晌,她才轻轻地笑道:“是啊!何苦呢?”
北风越来越紧,卷着雪粒回旋飞舞,红梅在白色的雪风浓雾里时隐时现。而她,在这风雪中,仿若一坐矗立的冰山。
而周冶却发现,她眼中没有翻涌奔腾的恨意,而是一种极其冷静却坚定的东西——这样的坚定,不是可以劝退的。
他心中的何苦,此刻变成了为何。
为何她如此坚定?为何一个通透达观至此的人,会如此坚定地做一件违背本性的事?而做这件事的过程中,她又守得住自己的本性吗?
他成长于世家,人精见得多了,最高水准的人斗也看得多了,也就比谁都怀疑——当人一旦涉足那些争斗,还有没有不迷失、不越线的可能。
周冶:“小姐……真的要为了那些已经无法更改的过往,舍得自己一身,与一生吗?”
孟珂依然没有反驳,而是认同地点头笑道:“是啊,与狼斗,便要比狼还凶狠。与虎谋皮,便要舍了一身皮肉骨血……”
说着,抬眼看周冶,“因此,周大人疑我是对的,查我也是对的。”
“我……”周冶想解释什么,又放弃了,点头承认,“没错,我是在……看着你。”
“大人请自便。”孟珂无所谓地笑笑,“若是跟小女有一分交情,便公私不分,处处袒护,倒让人看不起了。”
周冶看着她,一时竟无言以对。
顿了顿,他问出了心中最大的疑问:“为何不请卢大人出面,自上而下地调查此案,为你的家人求得公道?你为何非要自己来呢?”
孟珂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半晌没说话。
末了,她抬眼看了看天,带着些疏远的笑意,说道:“夜已深,小女先告辞了。”
说着便伸手去撑伞。
周冶一伸手,握住了伞,静静地看着她。
孟珂也回视着他,定定的,竟还带着些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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