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烟火

“但别人慢慢就习惯了,我却怎么都习惯不了那样的……场面,多少次了都不行。我一次次跟着大家冲上去,麻木地砍杀——不是你砍别人,就是别人砍你,可每每那个时候,我就觉得那个不是自己,自己不知道成什么了。”

“好多个夜里,我都想当逃兵算了。可是,我还是不敢!想到被抓的下场,想到即便逃回来了,可能被您处置的下场……也只能想想罢了——我这人,想做什么,始终都不敢……”

“那种有今天没明天的搏命的日子,大伙儿都是得活且活,得乐且乐。下了战场,总需要寻些现世的东西,把自己拽回来。有人去花楼,有人去喝酒,有人去赌,而我……每次都去附近镇上唯一的一家澡堂泡澡。在热水里泡着泡着,好像就能把那个行走的傀儡,慢慢泡软了。”

“出了澡堂,我就去巷口的李记面摊,要一碗面,一壶酒。”

一碗热热的面汤下肚,仿佛重新给他注入了些人气。填饱空空的肚子,他又成了市井中的只顾吃喝拉撒的常人。等慢悠悠地喝完那一壶酒,那些炼狱般的场面,仿佛就像一场噩梦,变轻,变远了。

“对,那李记面摊小有名气,一则是为他家的面,二则,是为那面摊西施,就是素娥。一来二去的,我俩就……对上了眼。”

其时,那种种柔情缱绻,于他,正如沙漠旅人得到的救命甘泉。

曾立脸上不由浮现出温柔的微笑,却又夹杂着些对自己软弱的嘲笑,“但我那时……也没多想。直到一次大战归来,我发现李记面摊被毁了,素娥相依为命的叔婶都死了。我寻去了她家,帮着把她安顿了下来,后来……后来就有了孩子。”

曾立又倒了一杯,一饮而尽,搓了搓有些发僵的手。

他不是个感情细腻的人,但也许是回来后一点点真切感受到的家中变故,也许是孩子的哭闹,也许是此刻的酒意上涌,他只觉自己胸中汪着的那片水,裹挟着种种复杂滋味,一直漫到了他嗓子眼,来回激荡着,不断冲刷着他周身各处。

他一直知道,父亲打定主意要给兄弟俩都寻个高门的媳妇,二弟在婚事上一直不松口,他也从没打算过要违逆父母之命,可谁能想到,竟遇见了素娥。

他一直清楚,让家里同意娶素娥是绝无可能的,这才一直不敢让他爹知道,甚至连孩子都生了,也没敢露一点风声。

他原想着,等孩子大些再带回来。到时候,看在孩子的份上,家里总要让她入府,即便不能做正妻,也能当个妾室。

谁料,这一拖竟把他爹给拖没了。

原本,他头顶高悬着一把利剑,随时可能把他给劈了。可谁料,这把剑竟突然之间自己折了,当啷坠地。

那份泰山轰然倒塌的震惊,对上辜负亲恩的歉疚,夹缠着躲过一劫的轻松、自己不该这么想的自责……前所未有的诸多心绪,全都混杂在了一起,塞进了他素日不喜多思多想的脑子里,一时之间,满心满脑都是难以言说的复杂。

他回头看了墓碑一眼,苦笑道:“当了爹之后,我发现自己时不时地、不自觉地想起您。本想着,等见到您,有好多话想说,好多事想问。谁想,一句都没能说上,这便天人永隔了。”

回家这几日,母亲那么一闹,孩子那么一哭,素娥那么一委屈,他夹在中间,头大如斗,觉得怎么谁都为难他。

所有这些东西混在一起,一日日发酵,他简直都要憋炸了。

他摇了摇头,自嘲地笑叹道,“还没当好一个儿子,稀里糊涂的,怎么就当了父亲?我当不好一个儿子,也……不知道能不能当个好父亲。只怕是,也不能吧……”

壶中酒不知不觉间已见底,他将最后半杯一口喝了,将地上那杯酒端了起来,匀匀地洒在了墓碑前,站了起来。

也许是酒意上头,也许是坐久了,他差点没站起来,重又一手撑地,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冲着不远处的仆从一扬手,叫人唤奶娘把孩子抱下车来。

奶娘把孩子抱过来,疑惑地翻起了襁褓:“小公子手里的小老虎哪去了,一会儿找不见又该哭了。”

曾立搓了搓冻得快没知觉的手,把孩子接过来:“你沿路回去找找看吧。”

奶娘去了,曾立把孩子兜在怀里,手把手地带他上香,作揖跪拜。完事又将孩子抱在一侧,缓缓烧着纸钱絮叨道:“父亲,这是您长孙孝敬您的,好生收着吧。您在那边也要呼朋引伴,好酒好肉,热热闹闹、风风光光的。”

烧得差不多了,他又站起来,挨个点起坟头上铺满的纸马纸车:“麟儿,对祖父说,‘这马儿,你收着,这大刀,你也收着……在底下,也可以纵马驰骋,与人酣战。’”

那孩子好似听懂了似的,挥舞着小手咿呀作语。曾立不由笑了:“父亲,瞧,孙儿跟您说话呢。”

大件祭品逐次烧起来,一时间,坟山一圈烟火弥漫,烤得人脸疼。

就在这烟火弥漫中,他方才烧纸跪拜的地方,松软的泥土间,几个油纸包着的线头,滋滋地喷起了火花。

***

马车停在山道上,离墓地有一段距离。奶娘一路找回去,又在马车里找了半天,最后才在车下看到已经被踩脏的小老虎,想是被马儿踩过,又踢了开去。

奶娘弯身捡起,人还未站直,突然听得一声巨响,耳内当即一阵尖鸣,人也不知怎么就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离大栖山最近的青幛镇上,所有民房霎时间抖了几抖,门窗哗啦啦响成一片,瓦片也被震落多处,摔得连声脆响。

街边小摊上,一个站着跟人说话的食客,发现自己不知怎么就坐了下去。

人们一时都愣住了。

还来不及反应,又是接连几声巨响,这才有人反应过来,开始吵嚷着慌乱奔逃起来——却也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一时间,街上全是慌乱的人。

终于有人看到天边腾起的黑云,惊叫道:“烟,有烟,是……哪里炸了!”

人们转头一看,果然,那蘑菇似的不断腾空的黑云中,竟开始有烟火呼啸着升空,炸开一朵朵五彩的花来。

“这……那不是大栖山?谁会上那儿放烟火?”

“怎么会炸了?能炸什么东西呢?”

说话间,已经有那腿快爱凑热闹的,开始往那边跑了。

这一片惊乱中,没人注意到路边酒铺子上,有个人不动如山。

那人端起一碗浊酒,抬眼望着那烟火,仿佛欣赏着什么瑰丽的景色。他微微一抬手,似乎在遥遥敬酒,随即一饮而尽的瞬间,嘴角露出个压都压不住的笑来。

云鬓山的山道上,卢宽也听到了这一阵巨响,忙叫停了马车,走到山崖边去。

看着那黑云翻腾,烟火绽放,他头也不回地对小厮青汝道:“如果你去做某件事的时候,接连遇到阻挠,可千万记得:这不是什么考验,而是老天向你示警——可千万别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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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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