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树嫂笑着看了他一眼。她一眼就瞧出来了,这姑娘又不是妇人打扮,他说是夫人,不过是为防不便罢了——姑娘不在自己眼皮底下,他必定不放心。
“公子,换好了!”春树嫂看了一眼床上,不好意思地道,“我们贫苦人家,就只这一床破被褥,你们只有……将就一晚了。”
说着,退出去将门掩上了。
周冶连连谢过,转身举着豆大的油灯,四下打量,真真是家徒四壁,面面漏风。窗外的呼号声一起,冷风就直往里钻。他不由跟着一哆嗦。
再看床上的孟珂,身子已经蜷缩了起来。
他走到床沿坐下,给她掖严实了些。可那被子本就破旧,已经板结了起来,东一块西一块的,里面的棉花想必也舍不得用好的。
此时,也只好自我安慰,好歹比野地里强些!
他头往后一仰,无力地靠在床头,再次后悔起自己做的这事来,苦了人家姑娘,也折腾了自己。
折腾到这深夜,尤其还被这大小姐实实在在地吓了好几次,他此时已是身心俱疲,一闭眼,只几息之间就朦胧了过去。
睡着睡着,他的头和身子慢慢歪了下去,无意识地调整了姿势,躺下去了。
两人就这么同床共枕,相向而眠了。
***
下雨了?周冶迷迷糊糊中觉得脸上湿湿的,抬手一摸,黏糊糊的,突然反应了过来——他不在京中卧房,也不在衙门内院,而是在一个素不相识的农户家中。
怀里……还有个人!
自己竟不知何时睡着了过去!大概是冷了,缩进了被子,竟与人姑娘……同衾共枕而眠了。
他忙睁眼去看,孟珂面朝他侧身卧着,有泪盈于她鸦尾似的睫尖,正一缕又一缕地顺着眼角往下淌着,枕上已然一片润湿。
瞧她好像又被魇住了,也不知梦中见到了什么,面上的惊惧少了些,悲恸则多了些,眼泪如泉,汩汩而出。
奇异的是,她一直流泪,却一点声息都没有。
他见过的女子,不论年纪脾性,哭都是有声的,都是工笔重彩、各显神通的。可她这种无声无息,只有眼泪,只见悲恸的,还是头一遭。
就像一幅水墨山水,最简单,却也最突显其画意。
“婉婉?婉婉?”
一点反应也没。
他看了一眼窗外,天色还早,不由叹了口气,这一夜可真够长啊!
看了看润湿的枕头,只怕她睡在上面,湿寒之气入脑。他长伸手臂,拎起角落里那只枕头,一提起来就听得响,装的大概是什么粮食的壳,还是什么干草之类的。
他试着往脸上挨了挨,果然扎得慌!难怪被她弃了——昏迷中的小姐,也终究是小姐。
又只有牺牲他了。他轻轻将她的头抱起来,抽掉湿了枕头,枕在了自己腿上。
调整好姿势,低头看她,心道,你到底梦到了什么悲痛过往?
见她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他抬手想替她抚平,正好见一滴晶莹的泪,汇聚睫尖,从眼角滑落……
男人好像天生就见不得女人哭。那些吵闹的他总觉得烦,而她这般的落泪,却让人觉得……莫名揪心。
他抬手轻轻拭去,可那泪如涓涓细流,汩汩不绝起来。
她脸上的表情越来越痛苦,泪也越来越急,可她始终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愣是不发出一点声音来。
周冶叹了口气,试探着将她搂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婉婉,没事!婉婉,不怕!”
他就那么轻轻地拍着,时而看看天色,等着时间一点点过去。拍着拍着……眼皮都抬不起来了,又朦胧了过去。
***
一只鸟儿试探似的叫了两声,随即欢快地连声叽喳起来,很快便跟上了几只,唱和着,叫大家赶快起来开始新的一天了。
“小姐!”
随着一声惊叫,回雪在椅子上坐直了起来,发现自己竟不知几时就撑着头睡着了。
再一看,天已经蒙蒙亮起。
她忧心地看着一旁同样惊醒的五儿道,“怎么还没回来!”
对面的洗墨和侍剑也醒了。
洗墨迷迷瞪瞪的,也跟着叫道:“公子!”
侍剑听了惊叫,拿剑一拔,四下一看,又放松了下来,等目光碰到回雪,又僵着脖子挪开了。
坐在正厅两边,俨然成分庭抗礼之势的四人,睁着仍惺忪的睡眼,又眼神战了一回。
熹园里,一夜都灯火通明。回雪叫人上来,熄了蜡烛。
小姐不在,事要照做。她临走前说了个“药”字,之前又说大夫有问题,雨歇便连夜查去了,也不知可有消息了。于是,她冲着对面二人横了一眼,转身走了。
她这一走,洗墨和侍剑倒松了口气。
洗墨看着回雪的背影,品鉴似地道:“这个回雪,是正常那个。”
侍剑:“……”
你才不正常,你全家都不正常。
此时,他们的公子与小姐,正在城外农家的破屋陋榻上。
随着一声鸡啼,周冶醒转的刹那,只觉得浑身哪儿哪儿都不舒服,手酸腿麻,口干舌燥,还腹中空空。
他呢喃着叫了一声:“洗墨!”
等了片刻,没有应答。
等等,这身上的……重量……他低头一看自己怀中之人,如梦惊醒。
“婉婉?”
还叫顺了口!他清了清嗓子,改口道,“孟珂!孟小姐!”
没有反应。但呼吸还算平顺,不算太糟。
再抬手摸了摸她额头,他不由又倒抽了一口凉气——倒是不冰得像那什么了,却又发起热来了。
他此刻真想有个什么逆转时空的宝物,好揪住那个扯着人往外跑的家伙,大耳刮子打醒!
天色尚早,外面的鸡叫鹅叫,还有鸟叫,已在此起彼伏,竞相唱和。孟珂这病耽误不得了,得乘早找个马车回城才是。
然而,出去一问春树,找马车是不可能的,只能到最近的人家借一辆牛拉的板车。
他自己倒是有马,可那烈性的家伙哪里是能拉车的?不得尥一路的蹶子,连他这样的身板只怕都得颠散架。
等春树借了车来,用干草厚厚地铺了,他自己坐上去,让大小姐继续枕在自己依然有点僵的大腿上,又将那破被子带上了。
随着春树一声吆喝,周家大公子就乘着牛车进城了——牛车后,还跟着一匹骏马。这只能看着马儿坐牛车的滋味,也是够有意思的。
这样子要是让京里那帮家伙看见,得笑他十年。不,怀中还有个村妇打扮的卢家养女,得说道二十年!
他直摇着头,心下自嘲道,“这日子可真是越过越新鲜了。”
不过,想想孔圣人不也坐牛车周游列国?他如今也算效仿圣人之举,周游……单游绥陵。
他正为自己此想而觉得甚妙的时候,车轱辘压了块石头,车子一颠,屁股随即腾了空,猛地又砸下。
可他此刻也顾不得屁股疼了——这一颠,孟珂便从他腿上滚了下去,眼看要蹭到车轮上去,他忙扑上一把搂住了,车轱辘堪堪擦着他的手过去,挂坏了他那金贵的云锦。
惊险之余,他看了看她的脸,心道,还好!还好!就这一刮擦上去,只怕这“西孟”就算毁了,京城从今往后就只剩一美了。
那春树晃悠着腿,坐在车辕上,回身对他爽朗一笑:“大兄弟,没伤着吧?”
周冶看了看手上的擦伤,苦笑道:“没事,没事。”
春树笑道:“这牛车你没坐惯吧!今日走这一程,只怕你屁股要痛上好几日呢。”
说着,抬手往牛屁股上一抽,仰头大笑了起来。
牛急走几步,又小颠了几下。
周冶:“……”
这手酸腿麻还要加上屁股痛,又是破皮,又是损衣的,还被嘲笑…..这一定是上天对他的惩罚!
那春树笑罢,一亮嗓子,竟唱起了山歌。
“高高山上哟,一树哟——槐哟喂——”
周冶不由哭笑不得,可低头一看,孟珂似乎也听见了。也许是乐声欢乐,也许是帮着分了神,她微蹙的眉头舒开了些。
他心头也跟着松快了些,看着乡野风光渐次退去,听着高亢清亮的山歌,竟也咂摸出了些味道。
“我望槐花哟——啥时开哟喂——”
等春树唱到不知第几遍的时候,他竟不自觉地跟着低声哼起了调子。
山歌,来自四川民歌《槐花几时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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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夜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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