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
曾铭刚开口,就被素娥打断,“我以为是给自己找了个后半生的归宿,以为给孩子找了个好出身,没想到却让他小小年纪就送了命。可笑的是,偏偏我自己苟活了下来!”
她哭笑不得地看着曾铭,“老天这到底是在惩罚我,还是在可怜我?我都不知道了。”
说罢,素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最后再看了一眼人流如织的街市,再抬眼看了看城门。
她还来不及熟悉这个城,一处也不曾逛过,便走了。今后,应该也再不会入此门,进此城了。
对曾铭坦诚了这一切,她的面色反而平静了许多:“当初,我以为自己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横竖搏一把就是了,输赢都认。可终究是……被狠狠打了脸!当初,我也以为,得找个人依靠,可如今才知道,只有自己的,才是自己的。能依靠的,能救自己的,能保住自己珍爱之人的,终究只有自己。”
“贪恋不属于自己的,终究要付出代价。不,其实我们都知道要付出代价,但是……不到算账的时候,你不知道这代价是不是付得起、又愿意付的。”
她将包袱往肩头一挎,看向了前方,“现如今,我只想靠自己,试试能活成什么样。”
说完,转身出了城门。
“你放心,我有一手做面的本事。不管走到哪儿,支个摊子都能讨口饭吃。”
曾铭目送着她的身影远去,瞧方向,临走前还要再去坟前看看。他叹了口气,转身往那个越来越空寂的府第走去。
等素娥到了墓前,竟见一个红衣女子站在墓前。
不待她出声,那女子便转过身来。素娥瞧她有些面善,仿佛在哪里见过,可她哪里认识这样行走江湖的女侠?
她还在疑惑中,那女子走上前来,将一个羽毛状的坠饰塞进她手中,直接便走了。
“日后,不管是需要生计,还是遇到麻烦,有任何需要,你都可持此物,到有此标记的商号。见此物,自会有人助你。”
素娥一脸茫然地看看她越来越远的影,又看了看手中拿羽毛坠饰,将那东西往袖中收,收着收着,猛地抬起头来。
她想起来了!抓金三那日,这女子就跟在孟小姐身边,只是侍女变成了女侠,一时没能认出来。可她……可那孟小姐为何一直帮自己?
她转头看向了墓碑,是冲着她曾说过的……与曾立的旧谊?
***
殓房门口,两个官差抬出金三的尸身,草席一裹,放上了板车。
自从出了郑氏和刘宝被害之事,周冶顺手好好地整顿了一下狱中事务,处置了那些贪墨滥权之人。这下,是防住他人谋害了,可犯人却自尽了。
他无奈地叹道:“这我要查的人犯,进了牢房,都得横着出来么?”
孟珂也一道来了,却答非所问地道:“如果说,他之前还有复仇的那口气撑着,事情一戳破,心就彻底死了。”
周冶也叹道:“这么说,把真相告诉他,倒是他的催命符。”
这句话有意思,孟珂笑着去看周冶,他倒是没说,那催命的人就是她。不过,他既是好意,接受便是,于是,也只淡淡地道:“谁说不是呢。可是,难道让他继续蒙在鼓里,在歧路上走得更远,让那些人利用得更惨吗?”
这事自然不能怪到旁人身上去,周冶看向她,宽慰也是解释道:“他自知死罪难逃,身上的毒也已经积重难返,多活些时日,也只是多受些罪罢了。”
孟珂却根本不纠结这事,只是看着那具已然失去生命的躯壳,心中戚戚然。
人这种造物实在神奇,上一刻还是万物之灵,有思有想,有灵有魂;下一刻就只是具已然开始腐坏的臭皮囊了,同虫蚁鸟兽并无二致。而生与死的区别,似乎也就是腔子里的那口气了。
那口气,到底又是什么?
草席不够长,遮得住一头,便遮不住另一头,露出一截脚来。那簇新的殓衣鞋袜,还是孟珂让人置办的。他原本穿的破衣烂鞋,也不知多少年了。
孟珂突然道:“大人知道,他是怎么落草为寇的吗?”
周冶倒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但她既然这么提了,些许有些缘故,遂问:“为什么?”
孟珂道:“他本是城外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户。一日,好端端走在路上,前方一个老太太骤然扭头,撞上了他。当时还能爬起来走,他还是将人送去了医馆,本以为没事了。谁想,这人几日后死了,家人立刻扭送他去官府,状告他撞死人。”
回雪也是头一回听这事,疑惑道:“这就告准了?”
孟珂笑笑:“县令大人判说,他走路不长眼,明明应该看着前方,及时避让,却还是撞上了,故而,当为此人之死负责。要么坐牢,要么赔钱。”
“就这样,他卖了家里的几亩薄田,卖了祖上留下的几间破房,卖了牛,卖了所有能卖的……一夜之间,不,一撞之间,彻底一无所有了。”
一旁的回雪忍不住道:“这不是……讹诈吗!”
周冶问道:“就这样落草为寇了?”
孟珂摇了摇头:“一个老实人,一开始是不会想走这一步的。他开始到处当小工,却被赖工钱,被工友欺负……没钱吃饭,开始被迫小偷小摸,被官府抓了放,放了抓,越来越无路可走,也越来越积攒……愤恨。最后,上山落草了……”
周冶问:“那县官可是收了丧主家的钱?”
孟珂看了他一眼,道:“收钱倒未必。公子走的地方虽多,但也只是看各地风光,即便街头听几耳朵,看几桩不平之事,也就是浮光掠影而已。”
周冶点点头:“这,也是我来此地的原因……”原因之一。
“可我们这大历朝,实在是太大了!”
孟珂苦笑着,深深叹了口气,“这片土地上的人太多,老百姓的生活,差异也太大了——不是风俗民情的迥然相异,而是民生的天地之别。这是生于京城长于京城的公子你,无法想象的。”
这一点,周冶承认,点头道:“是,京城吧,权贵虽多,但毕竟是天子脚下。说不准就认识几个达官显贵,个别人混蛋,但大多数人面上还是维持着的,姿态上没那么难看。“
孟珂:“正是。真正黑得暗无天日的,是那些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一辈子也碰不到个达官显贵,拦不到个青天大老爷。这样的地方,说把你拆吃了,就拆吃了。”
“那县令为何这么判?说离奇也离奇,但说破了,也自有一番‘道理’。”
“因为他们要的,是局面,是表面的‘太平无事’。为何那么多诉讼都要先挨板子才能提告?不就是让人告之前就先掂量掂量,值不值,有没有命活下来告。这样一来,衙门不就省了很多事?”
“已经告上门的,不论对错,各打五十大板。挨了板子,以后再想闹也得想想。这不又省了很多事?”
“若是死了人闹起来,那就更有意思了!又快又省力地平息此事,才是衙门那些人的第一诉求。怎么平息?人已经死了,又活不过来。就四个字——死者为大!被告就算无责,出些钱安抚,这事不就结了?反正这钱又不从判官自己兜里掏,关他什么事?”
回雪问:“这岂不是助长讹诈之风?”
孟珂:“且看那死者家属的诉求,到底是赔钱可了,还是非要人坐牢,提告的心思也就了然大半了。”
周冶笑道:“讹不到,这种事才能变少。正该杀一儆百。怎么这时候偏又和稀泥了?”
孟珂笑:“衙门不傻。讲理的人,知道此法也不会去讹诈。能去讹诈的,都是浑人。衙门也会分,哪些浑人好打发,哪些不好打发。”
“毕竟,这些浑人,往往就是隐藏的、让‘局面’不稳的因素。一旦闹起来,衙门自己脸上就不好看了。为了安抚住这些人,而牺牲另一些人,左右他们自己不吃亏就完了。”
回雪冷笑道:“连衙门也由着这些浑人横行!”
“浑人嘛,是能教化过来,是能为了‘鸡毛蒜皮’的事把他们全都关起来,拿牢饭养着——也养不动啊,还是说就都杀了?这些人,混不吝,也不怕死,能占多少便宜占多少,直到踢上铁板,那时就该他们自己受着了。”
说话间,几人已经跟着走到了侧门,回雪不由看着那板车:“那老实人就只能吃亏?”
孟珂笑道:“对,如果你恰好是个老实人,没钱,也没那好运撞见青天大老爷给你主持公道,那真就毫无办法。”
“直到这时候,你才会知道,衙门的门往哪儿开,老爷的官司怎么判,律法又是种什么样的东西,到底会不会保你。你才会知道,这太平盛世的太平二字,献祭了多少人。”
“都说,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可这太平犬,哪里又是好当的?每条太平犬,都头顶悬雷。不知道哪个瞬息,哪一颗雷,就炸在了自己头上。”
板车拉出门去,进了巷子,吱呀着前行。
回雪:“小姐,若他是个浑人,那家人是不是就不敢讹他了?”
孟珂道:“没有这个如果。他到死都是个老实人,即便做下了伤及人命的事,骨子里还是被欺压了一辈子的老实人。”
“如果有得选,他只会想守着自己的几亩薄田,日子哪怕苦一点,也会尽量好好地过,也许顺顺当当地娶妻生子,如今都儿孙满堂了……可惜,他那日头顶掉下了一颗雷,一辈子就自此毁了,无家无口,死了也无人收葬,不过是拉到南山义庄,成为众多荒冢野坟之一。活着的时候,孤苦无依。死了,也无人祭奠。”
“南山义庄?”周冶还没听过。
孟珂道:“大栖山的风水好,哪轮得到他这样的无主孤坟?无家无口、无人认领的,都埋去南山。”
板车就要转弯,他们转身往回走,却见院子里跑出来一人。
竟是曾铭。
他微微喘着气,朝周冶一揖:“大人,说是嫌犯死了,我可看看?”
一直没吭声的洗墨冷笑道:“怎么,公子还怕有假?”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