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试过了,都没用。
孟珂唇角微微一勾,淡淡地道:“如果可以,谁愿意跟自己过不去呢?如果只要‘放下’,前方就有美好的生活,谁又不想呢?”
“道理,说起来都清楚明白。我甚至敢大言不惭地在此说一句,这世间的大多数道理,没有什么是我不明白的,也能比谁都说得周全。可是,脑子里明白是一回事,”她抬手捂住了心口,“心里怎样……是另一回事。”
“我这个人,甚至连心这一关,也修得差不多了,只差没遁入空门了。可是……”
心口的难过一层层漫溢上来,盈在了眶里。她抬起脸,深吸了一口气,手上暗暗地、狠狠地掐入了手心,才控制着语气道,“可是,我的身体,它从来都没有……忘记过。”
若不是经历她这接连两次的发病,若不是知道她如何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受病痛折磨,若不是知道她是如何聪慧通达的女子,周冶都不会明白,她说的这句身体忘不掉,是什么意思。
谁都知道,身体的伤会留下伤疤,会造成旧疾。可多少人知道,原来,心里的伤,一样会在身体上落下伤病。
那日,大夫出门的时候,周冶又追了上去:“这病到底该如何将养?”
“能做的,唯有宽心二字。”大夫顿住了脚步,“最好,当它压根就不存在。”
周冶顿在了原地。这就是为什么她成日往外跑,根本不休养之故?忘记它,当它不存在?至于唯一的解法——宽心,便是解开她心中之结,报了她心中之仇?他还想着,她若能自己想开,若能自己放下……
周冶怔愣原地的时候,孟珂径直走了。
***
周冶呆呆站了半晌,洗墨在一旁等了实在太久,开口劝了,才回了听风轩。但他回去拿了东西,就又奔竹雨院去了。
孟珂在书案前坐着,见他怀里抱了一堆东西进来,站在自己对面,一样样拿出来摆在桌上:“这是涂抹的药油,可止痒。这是金银花和薄荷熬煮的药,化开了,用布湿敷在身上,清热解毒,也可缓解不适。还有,按压合谷穴的同时,轻揉足三里,也可以止痒,你可试试?另外,冰敷就不用我说了……”
孟珂看着他放下的那堆东西,没言语。周冶笑笑:“你都知道,也都试过了吧。”
孟珂不置可否,含笑谢道:“有心了,我都试试。”
周冶知道她这只是不忍拂了好意,在一旁坐了下来,看着她道:“我知道,金三的死,你心里不太好受。”
回雪来上茶,孟珂乘隙看了周冶一眼。他们二人,就像高手比试,在场中站了许久,彼此都在观望,都在揣摩,都在想试探对方……
这人根本不是自己口中那样硬守律法陈规的人,更不是什么迂腐守旧之人。此人的城府之深,跟自己有得一拼,很多时候都只是拿那些看似正确的话来,套她的话而已,不过是始终在刺探,在投石问路……
她并不介意这份城府。她愿意坦诚的,便坦诚相告;不愿的,他也逼不出来。
孟珂微微挑了挑眉,故意道:“那公子还提他,就不怕话不投机?这件事上,你知道我不会说什么符合你这堂官职责的话,一直多有忍耐。”
周冶却笑着咂摸:“我现在是公子,不是大人了?有公私之分了?”
孟珂笑了,还记着这茬呢。
她手上捉着茶盏,食指在那剔透的白瓷边沿,慢慢地划着,感受着茶汤渗透上来的温度,抬眼看着周冶,心道,他们就这么雾里看花的,竟也一路同行至此,接下来的事,若再这样僵持下去,也不行了。既如此,她便先出招吧。
她垂眸含笑道:“有人曾跟我说,跟同量级的敌人对抗,需不惜一切代价,得以命相搏,用智使计都得一步不错,需狭路相逢仍勇对……可即便这样,也只能提高胜出的几率,不能消灭失败的可能。最后能不能胜出,还需要好运气。”
周冶心道,必定是通晓世理人心、熟谙争斗之人,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是她父亲,还是如今的“父亲”——卢翰?
孟珂继续道:“跟比你弱一半的敌人斗,你有优势,有余裕,便可以在某些方面做得不够好的情况下,依然以相对优势的条件而取胜。而手段上,你也就有了一部分选择。”
“但若如大象之于蝼蚁,有了碾压之势。犯些错,也可以再来。而蝼蚁只要被踩中一脚,就死绝了。绝对的优势,才能带来几乎没悬念的结果。”
她端起茶盏,直视着周冶笑道,“只有在这样绝对的优势之下,你才可以收放自如,可以精准控制,可以选择手段,拿捏分寸……”
周冶心中恍然,这便是她一直以来在走的路?成为大象,拥有绝对的优势?
她站上高处,成为卢家养女,不是为了仗势欺人,更不是贪恋权势富贵,而是为了积攒足够的优势?就是为了能做成自己想做之事,还有足够的余裕,有选择,有分寸?如此,才不必做坏事、成坏人?
孟珂放下茶盏,带着嘲讽的笑意道:“我们都喜欢看以小博大,以弱胜强,可在这种喜欢的背后,就是我们心底其实明白——那是多不可能的事。那只是一个美好,却绝难实现的美梦。”
“莫说弱小,便是你智计再强,权势再大,也只能减少却无法消灭意外。故而,真正的取胜之道,不是做金三,不是拿自己的一无所有去火拼。而是要先成为比你敌人还强大很多的人,再等待你的时运到来。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周冶自然知道,这一番话,是她的倾心剖白,是她主动打开城门,迎他入内,以示诚意,以灭猜疑。
他看着她道:“你,就是为了不用成为另一个金三。”
孟珂顿了顿,自嘲地笑道:“我......还不知道,会不会成为另一个金三。”
周冶心下一震,暗忖道,金三靠衙门得不到他的公道,可她不一样啊!莫非……她不依靠卢府,而是自己亲自下场,便是因为靠卢府、从朝堂上的明路,从律法……得不到她的公道?即便以今日的她,还不是大象,而仍是蝼蚁?
孟珂没有多说,吁出一口气道:“他做的当然不对,可谁又给了他对呢?他的做法很傻,也很错,别人怎么想我不管,至少我没法苛责于他。”
“蝼蚁就活该被踩死吗?就该乖乖躺好被踩,怎么都不能生事吗?兔子急了还咬人呢,羊入虎口还知道挣扎呢。生为有血有肉、有灵有智的人,反而连最基本的反抗都不该有吗?”
“若蝼蚁被踩了,自有道德、律法替它找回公道,它只要守着善良和底线就好。那它就应该,也必定乐意如此。可世事从来不是这样!满口的仁义道德,满纸的忠孝节义,可这世上活着,真正的规律是弱肉强食,是见利忘义,是权势金钱……于是,只有成败,没有是非……”
孟珂看着周冶道,“在这样的世道,道德不能保护好人,律法不能惩治坏人,也不许人自己讨公道?”
周冶心道,果然,她同情金三,不只是因为她也同在复仇的处境,还因为她也觉得……自己是蝼蚁。
孟珂摇着头,好笑道:“他们吃的亏,送的命,根本就无人做主,还不许他们自己讨。善良,成了对蝼蚁的单方面要求,成了压榨、驯化人的工具。那还要守着那一无是处的善良吗?那样的善良,叫乖顺,叫怯懦,叫奴性。”
“我不赞同金三的做法,可也敬他的烈性。这世间如果没了这样的烈性,如果所有人都默默承受,都死守善良,抱着那无用的道德、律法,那......这人性之贪,只会越来越肆无忌惮;权势之恶,只会越来越猖獗。”
“人间的戾气,都是怎么来的?就是这样一件件事,一个个人积攒下来的。积攒着,压抑着,得不到释放,慢慢发酵,而最后承受那惊天一炸的,往往还是无辜百姓。”
她顿了顿,笑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说完,她静静地看着周冶,那目光明明冷寂清寒,周冶却分明感受到那其中蕴藏着一种力量,仿佛要将他看出个孔似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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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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