邀月阁里,杨管家回报道:“咱们的人蹲守了一夜,衙门的人一点撤的意思都没有,也只有继续等。”
“他周冶不会要把一座山都挖了吧?”
梁云钦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他若是不查清楚就不走……咱们就这么等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杨管家脸上泛起一丝贼笑:“老爷,我已将消息传出去了。有些人家,必会忍不住去南山看了。”
梁云钦自然知道,这些年来,一些穷苦人家故意不收尸,让亲人被义庄当无名尸殓葬的。但他没明白,这有什么关系。
杨管家又道:“老爷,这便是让周冶撤的法子呀!”
梁云钦突然回过味来,惊道:“你的意思是……对呀!让这些人去闹!把他们的亲人挖出来,暴尸荒野,周冶这是在冒天下之大不韪!做得好!”
他喜道,“要闹就闹大些,你多找些人去衙门闹,声势越大越好。周冶要是不撤,就纠集够人,开去义庄,好好地闹上一闹。南山那么大,衙门的官差可封不死,拦不住!”
***
听了孟珂所说,周冶忙将事情吩咐了下去,想了想,又问俞用之:“你也是老人儿了,也素来知道账目问题。这义庄的猫腻,你想必也多少听过些?”
俞用之恭敬地道:“不知大人有没有听过一句话,‘镜月湖畔俩王八(霸),一个要钱来,一个要命哪!’”
瞧他一本正经地说出这民间俗话来,周冶不由有些好笑,但还是忍住了,正了色问:“这俩王八说的是?”
俞用之道:“说的就是这梁会长和孙九爷。”
他顿了顿,又道,“还有一个说法,这梁会长和孙九爷,一个做活人生意,一个做死人生意。”
“死人生意?”
这话一说,周冶倒是想起来了。他以前是听过,但那时并没往心里去。他以为,说的不过是梁云钦开妓院、乐坊,做各种活人的买卖;而黑石堂杀人越货,开赌坊、放印子钱,做的是要人命的勾当,可此时再听起来,却不一样了。
这做死人生意,原来还可以有第二层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死人生意。
他自言自语似地道:“到底什么样的死人生意?”
俞用之道:“小的听说,死人身上的油水多着呢。可这油水多的生意,谁不想知道,谁又愿意让别人知道呢?”
死人身上的油水……周冶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就要串起来了。
洗墨向来是个包打听,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忍不住插嘴道:“公子,我听……那些赌徒说过这么句话,赌输了不怕,有房卖房,有人卖人,什么都没有,还可以卖——尸。”
“你什么时候去赌坊了?”可周冶此刻也没功夫追究他,先问,“怎么个卖法?”
洗墨摸了摸后脖子,笑道:“我也就是去见识见识,刚好听了那么一耳朵,只当他们满嘴胡沁呢,并未仔细打听。此刻听你们说起来,才想起听过这么一句。”
一旁抬账册的小厮突然开了口道:“大人,小的倒是听过。”
几人都看了过去。周冶忙道:“你说说。”
那小厮道:“说是只要拿一张按了手印的白纸,去放印子钱的地方,便算是提前把人抵押了。人死后,自有人去处理。有债的化债,没债的,或是抵了债还有剩的,便会有一包银子出现在丧主家门口。”
“这便是卖尸?自己把自己尸体预先卖了,支银子花?还有这样的!”洗墨惊得睁大了眼睛。
周冶也在震惊中,义庄荒坡上的尸体也是这样?可光是赌徒也不至于卖那么多,这顶多是其中一条线而已。
他看向了孟珂,边想边道:“赌徒尸体是放印子钱的人买的,也就是黑石堂做的,而义庄是商会办的,这么说来,那句话说得不准确,这死人生意,是两家一起做的。”
瞧着孟珂脸上依旧云淡风轻,周冶知道,她显然早知此事了。
她知道却不说,只让他自己去看真凭实据,去听线人线报,让他自己逐步去调查、验证,这也是在择开自己了,撇清“陷害”嫌疑。
***
明白了她的打算,周冶也不问了,继续自己琢磨道:“可卖去做什么呢?谁买呢?”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了孟珂,难道是……人骨法器?
初一那日,即是庵湖畔,邵夫人落水后,孟珂带着奇异的表情对他道:“公子可知,邵夫人身上那串东西是什么?”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那东西非石非玉,看着却也莹润,像是天然的东西,长久把玩后包了浆。只是,这东西做工实在粗糙,只打磨出了个大致的圆珠状,表面并不平整,每颗之间大小也不一,色泽有的偏棕黄,有的偏红棕。
周冶见过的宝贝也不少,但一时也说不出,那到底是什么材质,疑惑道:“这是?”
孟珂笑道:“其实,一说名字,公子应该听过。只是这东西少有人见,所以大多数人不认得。这便是传说中的楼陀罗之眼。”
楼陀罗之眼?周冶听着果然耳熟,在哪里听过来着?
孟珂又道:“楼陀罗之眼,传说是楼陀罗眉心处长的第三只眼。世人也叫它金刚菩提子。”
周冶想起来了,惊愕道:“就是人的……眉心骨?”
原来是骨头,难怪看着材质不一样。他看着孟珂,确认道,“传说,有的高僧大德圆寂之后,自愿将遗骨献出,其中的眉心骨,就是这?”
京中有些人专好搜罗这些稀奇古怪的偏门玩意儿。他也是在早几年前,曾听李艺提过一回,说他长年在外游荡……游历,带一串保平安。但他一听是人骨,不管那是什么高僧低僧的,都敬谢不敏了。没想到,时隔几年,竟让他在这绥陵看到了。
“对,就是那东西!”
孟珂笑道,“什么高僧大德自愿献出?你单看那一串,一百零八颗,得多少个高僧大德?真是高僧,那不得上百年才凑得出一串来?这世间能得几串?”
周冶不由多看了两眼,瞧那看着柔弱可欺的邵夫人,手中时时捏着这一百零八颗人的眉心骨,有种奇异的感觉,自嘲道:“她倒是不发怵,可比我强多了。”
孟珂冷笑道:“人自觉得了一百零八罗汉的庇佑,有恃无恐着呢。”
周冶觉得心里发瘆,孟珂却继续道:“你可听过,西南边陲一个寺庙,有这么件人骨袈裟,乃是用四百多个人的眉心骨做成。”
“四百多个人!”周冶惊道,又去看邵夫人手中那打磨得不均匀的珠子,“人骨袈裟,要怎么个做法?”
孟珂道:“珍珠衫知道吧?这人骨珠子,可以跟寻常珠玉一样,用线一颗颗编织起来,缀成图案,早固定在布料上,自然就可以做成袈裟。说是衣裳、帽子和披风,一套俱全呢。”
想到此,周冶知道,一定是了!尸体保存期短,用处也有限,可人骨的用处却多多了。做人骨念珠、甚至袈裟用,价格也比什么配阴婚的价格高多了。所谓真正的“油水”,就是这?
想到此,周冶不禁转头去看孟珂,她早就知道了,也早就在铺垫着今日这一切。
正如她当日所说,若当真都是高僧大德自愿捐出,哪那么容易就得一串。任何一种东西,只要价够高,造假的自然也就来了。拿在手里,那到底来自高僧大德还是凡夫俗子,谁又分得出呢?
他当时虽觉得渗人,但并未多想,此刻想起来,不由好奇,那邵夫人知道自己手中东西的来处吗?知道那每一颗,都可能来自一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人吗?
她日日拿在手中,诵经祈愿,可有感觉到过怨念?那东西要是真的有灵,看不见自己会落入这样的人手中?若能看见,又能为其所用?
邵夫人既然拿着那东西,便说明曾怀义、黑石堂和梁云钦的商会,只怕全都参与了这事!
***
能知道的也差不多了,周冶把俞用之和其他人都遣走了,才问孟珂:“你既然认得邵夫人手中的东西。那这人骨的各种用处,想必也都知道了。”
孟珂顿了顿,说道:“闲来看过几本杂书,回头我让回雪给你送过去。”
周冶脱口道:“你既知道,告诉我便是,何苦还要我自己慢慢去查呢?”
说完,又觉得这话不对,他再信她,也不能省却自己查证这一步,她的做法是对的,于是又道,“我是说,这些书……我容后细看。可查案要紧,还请小姐先替我解解疑惑。”
孟珂似在考虑什么,顺势坐了起来,伸手去端一旁小几上的茶。
“等等——”
周冶抬手去拦,“这茶凉了,你这病人喝了不好。”
说着,喊道,“洗墨,上茶!”
“是——”
洗墨的声音竟在隔壁院里高声应了起来,声音未断,人就一路跑了进来,手中稳稳端着茶盘,壶中正冒着热气,冲二人笑道:“我看公子和小姐在此坐久了,就先去预备着了。”
周冶看着他笑:“你这小子又在讨赏了,不过,就冲你这眼力见儿,值得一赏。”
孟珂呷了一口热茶,才道:“这人骨的用处,确实不少。”
她嘴角泛起个讥讽的笑, “说起来,人同牛羊猪狗也没什么根本上的区别,身上各处,都能各尽其用。”
她看向周冶,“上回你见邵夫人手上那种,便是最常见的人骨念珠。人骨念珠有用手指骨的,但讲究的,还是要用珍贵的眉心骨。”
周冶想起那念珠的形制,明白了什么:“这便是为什么剩的尸骨多是老人的——老人的骨头脆,不好打磨!”
孟珂笑笑,又道:“公子应该见过画本上,邪魔外道、妖魔鬼怪在脖子上挂骷髅串的?”
周冶点点头:“自然。”
孟珂道:“那种用的大多是婴孩的头骨,脖子上挂的、镶在法杖顶端的都是。成人的头骨大,往往是用金银镶了,做法器碗;还有绷了皮面,做成鼓的。至于这鼓面的材料嘛,有用兽皮,也有用……人皮的。”
周冶越听,越寒毛直竖。
孟珂脸色也没变一下:“至于这长的手骨、脚骨,有做笛子,有做号角的。”
又补了一句,“对了,也是法杖的材料。”
周冶算是明白了,讥讽地笑道:“还真是物尽其用了!跟猪狗牛羊没什么区别。”
他抬头看天,吐出一口浊气,明明还是蓝天白云,明明阳光依旧和暖,可他却怎么也没有进院子之时的惬意之感了。
孟珂看了他一眼,继续道:“而人皮嘛,方才说了,可做鼓面,也可以做袈裟。”
她顿了顿,“书中有载,人皮鼓用的是16岁以下的、无疾而终的少女背部的皮,至于制作的方法……算了,你还是有空的时候,自己去看吧。”
周冶看她的脸色,便知道,那必定是惨绝人寰之法。
就在这时,便见涤砚急匆匆赶了过来。
“公子!查义庄的消息不知怎么传开了,好多人跑来衙门闹事了,说你带人挖坟辱尸,天道不容……还闹着要去南山,把挖的都填了呢。”
孟珂闻言意味深长地笑了,看向了周冶。
周冶一脸郁郁地站了起来,对孟珂苦笑道:“我去看看!真是一口气都不容我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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