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举的尸体现在何处?”周冶问。
老馗:“就在后堂里,我那日曾指给大人看的高仲的棺材里,夹层。”
这老馗果然早就有打算了,步步都在暗暗指路,周冶问:“那这义庄的……买卖,他们是怎么做的?处理尸体的地方可就在义庄?”
老馗道:“义庄的地下有条密道,通向西面坡上的一个山洞,每每晚上去做事。”
“有的直接送出,有的剔除了皮肉,处理好,方便运送。棺材底下装处理过的,面上放上一具,假扮作扶灵回乡,一路都不容易惹人生疑。”
“大人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他们每每开始之前,都对着尸体作揖说,’怨天怨地,别怨我。’好像他们是迫不得已一样!”
老馗笑出泪来,抬手擦了擦,“小老儿都活这把年纪了,也算是见识过不少离奇之事了,可也不得不佩服啊!人之无耻,实在是没有边界。”
周冶问:“这些年,家属就没人发现?”
老馗道:“有家属过后又来找的,也不过就随便指一处敷衍,遇到不好糊弄的,就拿一具坏到不好辨认的来搪塞罢了。也有个别细心的,发现尸体对不上,闹起来,他们就给点钱封口,甚至也有……一并灭口了事的。”
周冶道:“难道建这个义庄,一开始就是为了这个买卖?”
“不是!当然不是!”
老馗突然激动起来,猛地摇起头来,脸上瞬间升起一种愤恨,“义庄本是善举,只是被有心之人盯上了,取而代之。”
“那些人早年流窜作案,零星地四处盗挖,但那种容易被发现,引得人报官,闹开来的风险太大。他们发现有这么个南山义庄后,便想法混了进来。我慢慢发觉了不对,悄悄同……上头说了。上头让我不动声色,搜集证据,准备一举端了的。”
“谁料,不多久就出了事。这事就……一直耽搁到了现在。那些人占据了此处,便在此放开手做了,倒成了义庄的主业,商会的来钱之道了。”
老馗叹了口气,“大人若是能办了此案,倒是替梁公完成了遗愿。”
“梁公遗愿?”周冶想到了什么,“义庄牌匾上写的梁公,不是如今的梁会长?”
老馗冷笑了一声:“他那种东西,能想到让人死有所葬,能做这种善举?”
周冶心中已经了然:“莫非是梁均梁大人?那你说的出事是?”
听到这个名字,老馗的脸上顿时潮水一样涌上了回忆,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慢慢吐出几个字:“梁家出事,商会易主。”
周冶道:“七……不,已经过了年,八年前的梁家灭门之事?”
老馗惊得又看向他:“大人竟知道此事?”
周冶点了点头。他没想到,这商会和这义庄竟都是她父亲所建;也没想到,这事竟不只是为了拉下梁云钦,还能跟她梁家扯上直接关系。
不,应该说,正是因为同梁家有关,才会在此时被翻出来!这也是她一直让他自己去查的原由——她也是当事之人?
老馗叹道:“其实,在那之前,梁公的身体就很不好了。听说他便是因病才辞官的,来绥陵之初,还不太坏,还在努力想为地方做事。可耐不住沉疴难愈,病势愈发深重,慢慢地……也就不怎么管事了。而他同姓连宗的族弟,便是如今的梁会长,慢慢掌了商会的事。”
他扭头看着周冶,“便是在这段时间,开始出问题的。”
周冶突然想到:“除了南山义庄,他们在其他地方可也有这生意?”
老馗道:“据我所知,他们的手,已经伸到了四五个州,具体有多少,小老儿也不知了。可光是南山这一个,那就填进去了多少人啊!”
外面的天光渐渐亮了起来,晨光从高高的窗口投进来,映在地上。
周冶长揖下去:“老人家,我替这些人,还有他们的亲人,感您大恩!”
老馗抬起枯瘦的手,拦道:“什么恩,我只是做梁公当年交代我做的事而已。”
“谢老人家相告!”
周冶转身要去,又想起什么,“给衙门的信,也是您送的?”
老馗蹙着眉回头看他:“什么信?”
“没什么。”周冶心中有数了,点点头转身要去。
“等等!”老馗道,“大人,义庄的匾额后,墙上有个洞。掏出浮土,里面的东西大人可自取。”
***
天一亮,梁云钦就上了熹园的门。
等了许久,才终于见孟珂身边最得力的大丫头回雪走了出来。
回雪也没坐,显然不打算多说,冷冷扫了他一眼:“这宅子有什么问题,劳烦梁老爷亲自上门,还非要当面才能相告?莫不是藏了什么惊天大秘密?”
她能出来见他,也算给面子了。梁云钦堆起讨好的笑道:“姑娘,是有些小问题,其实寻常人住,原也不打紧,只是让小姐这样的贵人住,那又不同。我想着,总要说一声不是。”
听他东边屋檐,西边水沟,南面廊庑地扯了一通,回雪一副浪费时间的样子,直接示意身边下仆送客道:“知道了,今日辛苦梁老爷来这一趟了。”
见她起身便要走,梁云钦忙道:“姑娘!我此来,其实……其实是想拜见小姐。”
他讪笑道,“只是,一说要拜见小姐,底下人直接就拒了,不得已这才找了些由头。还请姑娘垂怜,替小的通报一下。我本该早点来拜见的,只是听说小姐身子不好,不敢相扰,这才等到了如今。”
回雪仍是冷若冰霜地道:“你的话,我会秉明小姐,至于拜见,待小姐身子好了再说吧。”
说完,提步又要走。
“姑娘!”梁云钦几步上去,从袖中已掏出了银票,双手藏在手中悄悄要塞。
回雪一闪身躲了,眼神分明还有些嫌弃。
梁云钦看了看堂上的人,讪笑着收了进去,硬着头皮说下去道,“姑娘!我……我看了那悬赏令,知道樊仲荣中饱私囊之事。这园子当初是他从我手中买过的。这其中必定也做了些文章。我想着,这还是需向小姐当面回报。”
回雪“哼”了一声,终于正眼看着他道:“若是此事,我劝梁老爷就不要去触霉头了。小姐正是被他的事气到,才病了这么些日子。这都多少日子不曾出府了!小姐便是觉得……扫了面子,又岂会因此事见你?”
梁云钦听着连连点头称是,心下却一喜,天无绝人之路,不必担心樊仲荣了。
他使了个眼色,身后的下人便捧过一个小匣子来。他接过手,亲自奉到回雪面前:“我今日来,还为亲自送回一物。”
回雪疑惑地接过手,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摞银票。她拿出来翻了翻,倒比当初买园子的银子,还多了不少。
梁云钦道:“当日不知是小姐要买,如今既然知道了,这钱哪里敢收。这宅子能得小姐青眼,那是它的造化,也是我等的福气!”
他瞧回雪的面色果然缓和了些,终于带了些笑意。
但下一刻,她便将银票放了回去,朝他推回了匣子:“梁老爷有心了。不过,我们卢府不缺这点钱。没有平白无故收人田宅的道理,传出去,还只道我们横行霸道,强占人产呢。”
“别啊,回雪姑娘!这是我的一份小小心意,还望你给小姐带到,”梁云钦瞧着,她摆出这无功不受禄的姿态,又道,“而且,实话说了吧,我今日来,还有一件事。”
回雪忍不住讥笑出声道:“粱老爷到底有几件事?一会儿冒出一件,还没完没了上了。”
“一件!就这一件了。”
梁云钦道,“我知道,府上之前用的是樊仲荣。如今,不是有这个缺吗?梁某不才,忝居三州商会会长多年,比那樊仲荣,自是人面更广;愿为小姐效犬马之劳,还望小姐给个机会。”
回雪睨了他一眼,笑道:“早说不就是了吗,兜这么大圈子。你的意思我知道了。等我会回明小姐,再做计较。你也知道的,小姐病了这些日子,一个都没见外人。你先回去等吧!”
梁云钦自然也没指望一次就能成,但今日能跟回雪说上话,愿意为他传话,便算成功了,于是也不再强说,一揖到底:“那就有劳姑娘了。”
***
张举的尸体被顺利找了回来。而那匾额后藏的,一如周冶所料,便是老馗自己悄悄藏的证据,里面有他日日手记的出货记录和一摞收尸录。
周冶随手一翻,便愣了。这收尸录比他见过的都要详细,除了收尸人和义庄通常会记录的基本信息,竟还仿照仵作,记录了伤痕、可能的死因,有的甚至还画了图,明示了伤口位置、形态。
这老馗莫不是干过仵作?可仵作都是世代相传,吃衙门口的饭,又怎会去做个义庄的管事?钱少事多,只有个离家近的好处了——如果跟一庄子死人同住,也算家的话。
周冶叹道:“凡能读书写字的,都是有点家底的,还有这份技能,这老馗……何至于在这种地方一呆这么多年。他就是为了拿到这些至关重要的证据吧!”
他瞧着,老馗的记录除了敛尸的信息,还着重判断生卒时间,记录形貌特征,正像是为了明确这些人的身份、死因,以便日后查证的。
他又拿出了那本不知从何而来的账本,同老馗记的出货记录,两相对照一看,是了!每一笔都对得上!
他一手拿一本,笑道,“一本把人当货卖,明了每一条银钱的进出;而另一本,是关于人的记录,让人知道那曾是个什么样的、曾活生生存在过的人,因而而去,又是谁的亲人爱人,挚交故旧。”
人证、物证都有了,作案之所也依着老馗所说找到了。
周冶看了看外面的夜色:“明日一早,便去抓了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
正在这时,洗墨进来:“公子……回雪姑娘来了。”
“回雪?请姑娘进来。”
回雪道:“大人,我家小姐有请,过竹雨院一叙。”
到了竹雨院,孟珂开门见山问:“大人,准备如何查封这商会和黑石堂?”
周冶看了她一眼,果然所有行动都尽在她掌握。若他们是敌人,还真的有点棘手。
孟珂继续道:“要看守义庄现场,还要同时查封商会、梁府、黑石堂及其诸多据点,光靠衙门的人可不够。贸然行动便只会打草惊蛇,尤其黑石堂的人一旦鸟兽散了,日后可就再难追捕了,无异于大海捞针。”
周冶还未答话,孟珂便猜到了他心中所想,“大人想去搬救兵?”
周冶确实有搬救兵的想法。
“大人是可以搬救兵,可搬哪里的兵呢?”
孟珂笑道,“就近找自然最方便,只是,这州内的官场,打断骨头连着筋,多少人的利害牵扯其中?不等兵到,消息就先传到对方耳中了。”
“若是往远了找,势必还得从长计议,耽误时日,还需找合适的由头,才能不漏风声。”
“可义庄这一查,已然打草惊蛇,也拖不得。”孟珂往外瞅了一眼,“此刻,只怕就已经有人……在收拾包袱跑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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