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斗,不是比武,从来都不是单打独斗。”孟珂道,“要斗,便需要权力。这权力不是自己占那一个高位就行的。你需要足够多的自己人,能在朝堂上散作星火,占住关键位置,巩固手中权力。这就注定了,你不得不结党营私,或天然就有足够多的姻亲、门生故旧。而这两点,父亲都没有。”
孟珂叹道,“卢氏经过之前的大难,已然凋零,支庶不盛。卢府也人丁单薄,更无甚姻亲助力。父亲既无岳家助力,自己又只这两个儿子,二哥哥的心性还不适合朝堂,竟只得大哥哥一人,帮他撑着些门户。可他……才智也不算特别拔尖。”
“父亲不党不群,在朝廷上稳站脚跟已属难得。他若是一直当个不上不下的官倒也罢了。可这些年来,他硬是靠着苦心孤诣,一步步走到现在的位置,已经奇迹。”孟珂顿了顿,“可接下来的路,哪里是孤臣可以走的?”
“小姐说的这些,我就不懂了。不过,我也大概明白,这就是打群架的事,双拳再强,也难打千军万马。”雨歇脑子糊着宽慰小姐道,“不过,不是还有小姐帮衬。”
孟珂转眸看她,宠溺又无奈地笑道:“可我毕竟是女子,不能入朝为官,无法在朝堂上为他楔进钉子。否则,我必舍身报之。”
既然不结党,没有门生,那还有姻亲、故旧可以用啊,雨歇想到什么说什么:“也不是入朝为官才能报答啊!若是让小姐你去联姻呢。”
“可。”孟珂想也没想,脱口道。
雨歇本是随口一说,震惊于小姐的毫不犹豫,惊道:“都不问问跟哪家?”
“不必问。”孟珂道。
若非为她,卢府上下根本不必踏入今日的险地。
卢翰总念一句,“身在朝廷,当时时三思,思危,思退,思变”。然而,他思了危,却仍迎难而上;思了退,却一直逆流争锋。
圣上的身子一直不好。卢翰的位置原本是进可攻退可守,他完全可以暂时避开风暴之眼,待局势稳定,再看情况顺风行船。如此,他既可以保全自己,也可以保全卢家。可他还是激流勇进了,到如今,全然没了退路,陷入要么赢,要么死的境地。
“若真走到那一步,他必定是没有其他选择了。我定无二话。”孟珂垂下眼眸,道,“而且,即便是联姻,他也不会委屈我,必定百般周全。”
雨歇愣了愣,又道:“若是让你嫁给二公子呢?”
孟珂却愣住了,良久不语。
雨歇看她的脸色,知道这话又掉进了无底深潭。
半晌,却听孟珂说了一句,“我…..不敢。”
雨歇听了一怔,她从未想过,有一日竟会在小姐口中听到“不敢”这两个字。她看着柔媚婉转,却有一颗坚冰般剔透又坚硬的心,一向是一腔孤勇,舍身往死的样子,从未有什么不敢之事。
可她竟在二公子之事上说了不敢。
“为何不敢?”雨歇道,“是怕拖累二公子吗?”
孟珂看着她,笑着摇了摇头。
***
现下不好抢国丧的风头,接下来要做的事,孟珂不想等也只能等等。不过,倒正好让梁云钦在牢里多呆呆,给他攒点做事的动力。
孟珂想着,她也正好把之前没顾得上的事理一理,晨起便往周冶的听风轩去。
周冶没想到,竟是借着国丧之机终于清闲了下来,得空亲手把这几个月的新画裱上。
一幅幅画在房中一一展开,这短短数月的日子也在他眼前又过了一遍。
从京中酒楼上惊鸿一瞥的时候,她就如出尘白鹤,似乎不该出现在那喧嚷的街头。其时,他万万想不到会在另一个地方,与这人朝夕相伴。
绥陵郊外的山上,他在雪中赏梅之时,看到那个朝她跌扑过来的红衣女子,如雪中受困的惊惶小雀。
然而,他转头为了曾怀义之死,夜半去熹园意外再见的时候,她却又如锋芒毕露的高贵凤凰……
及至湖边刺杀那夜,她站在火中,凛然不可犯的模样,又如那可浴火涅槃之凤凰。
她一次次让他惊异之余,也让他愈来愈好奇,她到底还有多少种模样?
她这人身上,既有剥之无尽的复杂,也有精简到极致的纯粹。她只做应做,该做之事,没有干扰,没有负担;却又心思细密谨慎,从不真正袒露所有。
这几个月里,他们农家夜宿,雪夜煮酒,一步步走近。他从一开始的疑她,到试探她,再到全然地信任她,决定帮助她……短短数月,却仿佛走过了千山万水。
当初,他来这里的时候,不过想就着这一亩三分地,除除虫,赶赶鸟雀,全然是悠然见南山的心情。
可现在,这里有了与自己牵连至深的人,这座城也就跟他有了真正的关系,不再是以前那般再想做事,也带着居高临下,再关心也有些事不关己的样子。
他渐渐地既怕她搅动风雨,又怕她不能搅动风云。
正这时,传来了“笃笃”敲门声。
洗墨懒洋洋地窝在椅子里,不耐烦地应道:“谁呀?”
“是我。”竟是孟珂的声音。
周冶和洗墨一对眼,一看满屋子摊开的画,急道:“快!快收起来!”
洗墨忙从椅子里跳了起来,手忙脚乱地帮着公子卷画。原本曲腿坐在窗棂上的侍剑忙跳了下来,站在门口,按着门框,防止有人推门而进,看着身后两人,紧张地笑着应声道:“来……来了!”
洗墨将画囫囵抱在怀里,一时不知往哪里放,灵机一动,胡乱往旁边书架上一塞。
侍剑手扶着门,见后面的人终于停当了,这才打开。
开门扫一眼,孟珂就发现里面几人的神色有些奇怪。
她越看,他们的神色就越紧张。
她走到书架旁,顿住了脚步,扫了几人一眼,正要说什么,就听身侧的书架上发出了什么声响,抬眼一看,便见好多个卷轴带着倾覆而下的画缸,正正地冲着她砸来。
“小心!”
“当心!”
“小姐!”
几人惊呼之时,周冶已经几步上去,揽着她旋开。
两人还未站定,就听画缸砸在地上的声音。里面的卷轴咕噜噜滚得一地都是,不知为何都没系上,一滚就散开了,扑了一地的画。
周冶和洗墨、侍剑面面相觑了一瞬,还是洗墨反应快,忙道:“对不住!小姐!是我做事马虎,刚才胡乱一塞,没放好,差点伤到小姐!”
“刚才?”孟珂看向几人,“为何要胡乱一塞?”
周冶看向洗墨,指着他,笑道:“他啊,经常毛里毛躁的……”
他抓耳挠腮之时,孟珂已经垂眸扫向了地面:“公子收的什么画,也不知是谁的大作?”
“不是谁的!也不是什么大作!”周冶急道,忙冲那两人挤眼睛。
侍剑和洗墨忙蹲下,胡乱卷收起来。可卷轴滚了一地,到处都是,哪里来得及,才捡了几个,就听孟珂“咦”了一声,走向一旁,捡起一张来。
“等——”
周冶话没说完,就见孟珂从画上抬眼看他,“这不是那日……”
二人乘牛车入城之景。
其时,她昏迷着,隐约知道乘着牛车入城,却并不知道太多细节。可这画,正好分毫毕现地记下来了:牛车之上,稻草丛中,她一身村姑装扮,被周冶揽在的怀里……
别的也罢了,怎么偏偏是这张!周冶僵硬地笑道:“我……就是闲来无事,随手一画。”
孟珂认真地低头看画,恍然道:“原来我们是这样一路入的城,一路让人看着进的县衙?”
“不!不是!”周冶笑道,“入城之前,我就把你盖住了。旁人……旁人只知道我带了个姑娘,并不知道是……你。也没人知道这画的是谁。”
又补充道,“自然,我也不会让人看见。”
孟珂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周冶汗都要下来了。
孟珂低头又看着画,点头笑道:“画得……不错。”
看她脸色没什么,他这才松了口气,赧然道:“小姐,谬赞了。”
孟珂将画卷起来,系好了,递回给他。
周冶伸手去接,孟珂突然又缩了回去,拿卷轴指向另外那些画:“这些又是什么?”
一张倒也罢了,要是都让人看见……
洗墨也不卷了,将地上的画胡乱一扫,都抱在了怀里:“不是什么,就是公子旧日所画,随手塞在一起罢了。”
“都是公子所画?”孟珂笑着看着周冶,朝他步步走近,将手中卷轴轻轻拍在了他怀里。
这样动作亲密的画,让人看见,那便是毁姑娘清誉的铁证。凭此一画,便可上门要求他负责了。可她却就这样放过了,甚至也没打算将画拿走。
“看你紧张的。怕我拿着当罪证,要你负责,非娶我不成?”孟珂看着他,笑道,“放心吧!我可不会强人所难。”
“不……不是!”周冶忙道,说出口又发现有歧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介意……”
周冶话没说完,就被孟珂打断了:“不与你玩笑了。我来是想问问公子,今日若没什么事,便带我去见老馗?”
“没事,能有什么事。”周冶道。
说着,冲身后眨眨眼,洗墨忙好生收起来。
“那这就走?”
“走吧。”
孟珂走出门,突地又停住了,转身扫了洗墨怀里的画一眼:“可不要让外人瞧见才是。不然,自有麻烦来找你家公子!”
洗墨看了公子一眼,点点头。
见她转身往前去,周冶的面色顿时平静了下来,刚才他是故意踢开了那个卷轴。果然不出所料,她只会装傻,并不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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