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珂见他抖抖索索地从衣襟里摸出一个锦囊来。
那苍白皱巴的手指,在锦囊上抚了抚,最后看了半晌,抬手递向了孟珂。
孟珂接了过来,疑惑地看看老馗:“这是……”
老馗看着她:“这里是……梁公的埋骨之地。”
埋骨之地?一听老馗这话,孟珂脑中陡然一片亮白。
周冶忙伸出手去,虚虚地揽在她肩头。
孟珂无知无觉似的,没管他,灼灼的目光看向了老馗,似乎向他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怎么会?她早就查过,当初梁家人的尸骨都“顺理成章”地送来了南山义庄,无碑无铭,早不知在哪处。加之,后来查出义庄卖尸骨之事,她还以为……他们大概成了最早一批被彻底消失的。
老馗看着她,缓慢而笃定地点了点头道:“梁家人都……烧成了那样,却也因此……留下了全尸。”
孟珂脑中又是一胀,目光模糊了一瞬,忙扭开了脸去,对着周冶的胸膛。十个指甲生生掐入了手心,强压着胸口的心潮澎湃。
周冶抬手轻轻揽住她另一边肩头,拍了拍。
老馗继续道:“但我想着,那些人就算不打算把他们也……但早晚也还是会嫌占地,总是要动的。也难保有那不明就里的人,去误动。于是,我便悄悄一个个起了遗骨,迁走安葬了。”
孟珂从周冶怀中抬起脸来,转头看着老馗,嗫嚅道:“原来……是您。”
老馗笑着看了看手中锦囊,叹道:“我也活不了几日了。原想着,在一日,便守一日,只是怕我死后再无人看顾。总归得找个妥帖的人,托付才是。”
说着,看了周冶一眼,“我本想着托付周大人。没想到,还能有幸见着小姐。既是……故人,便交予你了吧。若……梁家还有人,便请小姐,代小老儿交予那……该交的人吧。”
孟珂从周冶怀中转过身来,说着便要下拜道:“我……代梁家人,感谢您老!”
“小姐不必如此。”老馗急急拦道。
说着,转头看着身后的坟坡,“梁公慈悲,给了小老儿和很多素不相识的人,最后的体面。我也当给梁公一份,他值得的体面。”
他将手中锦囊重新递给了孟珂,见她收在手里,终于松了口气,笑道,“如今,小老儿余愿已了,再无牵挂了。”
“二位,请自便吧。”
说完,转过身去,虾着背,负着手,慢悠悠地走进后堂去。
***
回程的马车上,孟珂发了好久呆。
见她手捏锦囊,一次又一次低头去看,却始终不打开。周冶忍不住问:“不打开看看?”
她没应声,过了半晌,却没头没脑地苦笑着说了一句:“这……是我母亲绣的。”
只一句话就红了眼。
她忙低下了头,似乎不愿让人看见,将锦囊拿在手中,摩挲着上面的刺绣。
“母亲她……随外祖母,手特别巧,绣工一流。自小,我身上的东西,从头到脚都是她亲手做的……”
两句话,她眼前就模糊到看不见了。
她顿了顿,含泪笑道,“可我……什么也不会!”
“我连一件完整的东西都没绣成过。有一回,好不容易想起来做个东西,开了头就做不下去了,还是母亲替我收的尾。我这辈子,也就给二哥哥打过几条不成样子的穗子,也就是他不嫌弃罢了。”
她抬着泪眼看向周冶,抬了抬眉毛,好像在说什么好笑的事。
“小时候,我见她手中总是拿着针线,可就是不教我。孩子嘛,总是看着大人做什么,便想跟着学。我常常偷偷拿她正在做的活计,做上几针,但每次总能被她一眼瞧出来……”
她笑着看向周冶,又挪开了目光,叹了口气道,“那时候,她总跟我说,除了念书,其他都不过百日之功,学这些手艺活不着急。”
“她总说,姑娘家也要读书明理,也要能靠自己立身于世,让我以念书为第一要务,要学管家,学理事,学银钱账目……至于针黹女工什么的,以后有功夫的时候再学不迟……谁知,根本就没有那个以后……”
她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转眸看着周冶笑道,“她自己天真了一辈子,至死都不通世情,不懂人性,也没有独自立身于世的能力,偏给我说这些。你说好笑不好笑?”
“她教我管家理事,教我为贤妻,为良母,可是……我哪有她那样的幸运?”
“也不知为什么,那时候,我心中就隐隐觉得,我大概不可能有她那份幸运。”
“我没有她那样,做女儿时得父兄宠爱、母亲偏疼,出嫁有夫君爱若珍宝,还有孩儿听话懂事的幸运;也没有她那种从无机会得知人心险恶、世事凶险的幸运;更没有她那种……人到中年,还保有一份烂漫的少女之心的幸运。”
“她这一生,真正做到了……至死天真!”孟珂低下头,笑道,“我其实……一直很羡慕她。大概是我早就预知到,我没有那么幸运。我的路,同她截然不同。”
听她说着,周冶不知道说什么能安慰,但孟珂似乎也并不需要任何安慰,甚至也不需要倾听似的。于是,他也只静静地听她说。
她说话的时候,一直在笑,有苦笑,有自嘲的笑,有心痛的笑,有悲凉的笑……周冶第一次发现,有人可以这样,明明在流泪,却偏偏一直笑。而她越是这样,越让人觉得心疼。
孟珂顿了许久,泪眼迷蒙地苦笑道,“但是,那时候的我,也怎么都不会想到,摆在我面前的竟是一条……一条如此…..”
她突然发现,自己竟找不出那么个合适的词来,说她独自走过的这一路。
艰难吗?再艰再难她都不怕,她都能一个接一个地解决。
殚精竭虑、如履薄冰吗?是,但这也是她能应付的事。
孤独吗?她已经习惯了孤独,如今甚至更习惯散,而不习惯聚,或者说,她总是以随时离散的心,在同这一路的人暂聚,比如卢宽,也比如周冶。
她从来不是个喜欢自怜的人,更不喜欢在情绪中载浮载沉。
她总是目标明确,心志坚定,理智冷静。
可是,今日陡然回望这条路,这一刹那,发现自己竟不知如何去说的时候,心中竟这般为自己难过,难得地觉得自己可怜,又有些可笑。
她不由想,母亲如果知道女儿面前的是这样一条路,她会如何?会想着不如带她一起走,不要独留她于世间吗?
母亲必定宁愿以身代之,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可是……可就因为她的母亲是她,便注定了,她将走的就是一条这样的路。
听说,强势的母亲会养出懦弱无能的孩子。而天真如孩子的母亲,她的孩子便从来都做不得真正的孩子。
那个家里,母亲当过天真的孩子,父亲当过胡闹的孩子,只有她那个真正的孩子,却从来没有……
她轻轻地闭上眼,长吁一口气,很快便收住了泪。
只见她以手捧脸,片刻后再打开,便冲着周冶若无其事地笑道:“我去水边,洗把脸。”
若不是眼睛红肿,泪痕斑驳,从她的态度,几乎看不出方才落泪过。
不待他言语,雨歇便冲车夫喊道:“停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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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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