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宣武十三年,六月初五。
京郊,听风楼。
往日谈笑风生,觥筹交错的厅堂内,此刻尸横遍地。
陆凌漫不经心地歪在二楼凭栏的软榻上,淡漠的视线落向半开的门外,大雨瓢泼,豆大的水珠四溅,沾染着猩红的鲜血,悄然淹入夜色。
堂下,听风楼主事李桥颤抖跪着,仓惶磕头。
“王爷,求求您高抬贵手!这,这都是景国公世子……不,都是赵池这混蛋的主意,都是他的错,我等草民不敢与其争锋,被逼无奈身不由已,实在是无妄之灾啊王爷!”
“哦?”一直未曾开口的陆凌闻言,终于施舍给了他一个眼神,“你也觉得,这都是赵池的错?”
“对对对,”林桥头昏目眩,边磕头边语无伦次道,“就是他,都怪他!是他鬼迷心窍非要跟您作对,不知发了什么疯——”
话说了一半他惊觉不对,险些咬了自己舌头:“不是,小的不是那个意思!总归,总归他就是个祸害!他,他就是死一万次都不冤枉啊他!”
话到最后,已经几近嚎啕,连吐字都听不清了。
陆凌的视线缓缓扫过下方人群,却并未动怒,而是站起身轻笑了一声:“疯?疯这个字用得好,不过这大燕谁人不知,本王才是有疯病的那个,他赵池,可是堂堂正正光明磊落的谦谦君子。”
大燕的确无人不知,景国公世子赵池,乃是与赵王世子陆炎、齐国公世子顾安齐名的“大燕三君子”。
而眼前这位大名鼎鼎的端亲王陆凌,虽则出身高贵又颇受圣恩,却是实实在在有疯病的。
那年他不过才十三岁,只是被吏部侍郎家的小儿子嘲讽了两句,骂了一句“疯”,他便能当街杀人。后来年纪越长,他的脾气便越乖张,行事也越叫人难以捉摸。
但也正因如此,才无人敢在他面前提这个“疯”字。
李桥汗流浃背,哪敢再接话?
幸而陆凌只自顾自说话,也并没有要人应答的意思:“你又说赵池这个祸害,死一万次都不冤枉,这话也对,可人的性命只有一条,想死一万次实在难了些。”
他缓缓抬眸,勾唇慢慢摩挲了一下指间带着的扳指,扬起下颚:“本王不喜欢为难人,那便由你亲手杀他一次吧,他死了,我便考虑饶了你们,如何?”
这还叫饶了他们?!杀了景国公世子,不也还是一个死字?
李桥两眼一黑,只觉暗无天日,简直不知道自己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才遇上赵池这狂妄自大的索命鬼和陆凌这蛮不讲理的活阎王。
他涕泪横流,如丧考妣:“王,王爷……”
还待再说,不远处浑身狼狈的赵池早已听不下去,拨开人群野马似的冲了过来,手指险些戳进这倒霉主事的鼻孔:“混帐东西,你是疯了!”
又提“疯”,究竟谁疯了?李桥下意识瞪大了眼。
可往日总是一派和煦的赵池此时已双目通红,根本不管不顾:“下贱的狗东西,养不熟的白眼狼!你竟还想着求他,贪生怕死也不看看自己所求究竟是何人!”
“一个疯了的活阎王,你以为他会给你活路吗?背主之徒,老子今日就先杀了他,再灭你满门!”
赵池咬牙切齿,转头看向二楼的那道身影:“一个经脉俱毁,半截身子都入了土的废物,就算有太后和圣上护着又如何?我就不信,重重围困之下你还能逃得掉!今日我就杀了你,让你和你九泉之下的爹娘早日团聚!
他说着,满目狰狞足尖发力,借堂下桌椅之势飞身而起,控制着手中长剑“噌”一声便往陆凌跟前逼去。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
赵池虽然内力稀松,但这把剑却极有来历,这一下他又是拼尽全力满心杀意,剑尖破空而来,气势如虹,就连周遭的空间都产生了轻微的扭曲。
就在李桥下意识瞪起双眼,以为端亲王真要就此殒命的瞬间,高处的陆凌忽然轻笑了一声。
“就凭你?”
他武功尽失,意识反应虽快身体却不受控制,干脆躲都不躲,坐定不动硬生生接了这一剑,与此同时猛地转动手中扳指。
觉得自己抢占先机的赵池明显大意,身前全是空档,等他终于回过神,一道银光已经以肉眼无法跟上的速度“噗”一下,直入眉心。
双目陡然瞪圆,他喉间无意识地发出“咯咯”的声响,双手本能地想去捂住额头,身子却“咚”一声直挺挺往后栽去。
直中要害又于高空坠落,不过片刻,人便没了动静。
变故突生,周围一片死寂,景国公府的侍卫们根本没来得及反应,自家小主子便突然见了阎王,一时间全都愣在当场,哑然失色。
“世,世子……世子?!这怎么就……”李桥整个人都恍惚了,他先还能嘀嘀咕咕说两句话,等看到本就常年半死不活的陆凌嘴角溢出的鲜血,原先的慌乱终于被绝望取代。
入此死地,一切再无回转的可能,听风楼今日无论如何也保不住了。
“完了,全完了——”
陆凌身受重伤,连气息都弱了:“炎铭。”
已竭尽全力赶来的黑衣人铁青着脸,以最快的速度一把将人捞住,用真气封住穴道先止住血,又熟练地掏出一颗药丸塞进他嘴里,原本冰块似的脸上才带了怒气:“你胡闹!”
“死不了……”陆凌虚弱地靠回软塌,“刺客来犯,景国公世子为护本王英勇牺牲了。”
他的视线往楼下淡淡扫过:“真要看不过我这伤,那便屠了他们,一个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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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还在淅淅沥沥下着雨,天光从窗口轻轻笼进屋内,并不算刺眼。
夏日微凉,是个适合睡觉的好时节。
家中管事的人都不在,小主子们又尚未起身,院子里几个洒扫的婆子无所事事,正压低了声音闲聊:“听说了吗,昨晚可出了大事!”
“是……”有人迟疑着问,“是京郊那事儿吗?”
“当然,不然还能有什么事?那可是听风楼,就在离京城不远的郊外,突然发生这样的事,多吓人!”
有人立时心知肚明,也有不知情的不以为意:“什么事大惊小怪的?如今天下太平四海升平,京城边儿上能发生什么吓人的事,何况还是听风楼那等高雅之所,别是哪家公子哥儿喝多了酒,打了人?”
“什么打了人?”先前说话的婆子眼睛一瞪,“死了人了!我三妹婆家隔壁邻居家小儿子的一个朋友昨晚刚好就在京郊,亲眼瞧见了,说是听风楼里血流成河,那味道大得隔了两条街都能闻到……”
“真那么夸张?”
“夸张什么?事情闹得太大了,没瞧咱家老爷夫人一早就出了门?那歹人实在凶狠,也不知究竟杀了多少人,听说就连景国公世子都没了,若非端亲王身边一直有蒋家少爷护卫着,只怕他这一脉就……”
“慎言!”
众人吓了一大跳,纷纷拔高了嗓门惊呼出口,又赶紧压低声音道:“胡说什么?那人也是我等奴才能随意议论的?”
声音嘈杂,睡梦中的苏灵韵皱着眉头在被子里蜷缩了好几下,终于耐不住烦躁,翻身坐起。
现实与梦境交替,入目的青色帐幔让她的意识逐渐回笼,眼底的恍惚与迷茫也跟着消散殆尽。
外头的婆子并不知里间的动静,微微停顿了片刻便又聊起来:“不是我胆大包天议论那位,实在是……你们没听见吗,今日宫中传话,一则为的是要加紧破案,另一则为的不就是他的终身大事?”
话已经说到这份儿上,也就渐渐没了顾忌,原先还劝着旁人慎言的几位没忍住,也跟着叹息起来。
“也是,我也听说了,太后娘娘担心他这一脉后继无人,本就几次三番的催,这回生死一线,更是一刻也拖不得了。”
“可怜啊,这样的活阎王,本就得了疯病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如今又受重伤,也不知哪家姑娘倒了八辈子霉——”
“总归只要不是咱们家大姑娘就好。”
“大小姐谪仙一般的人儿,惊才绝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宽厚仁和又极体恤下人,与世家小姐们人人交好,自然该得良配。”
“不错,要我看,咱家大小姐怎么着也得是陆世子、顾世子那样的人才配得上吧。至于那位,都不知还能活多久了……”
似是触及了某个禁忌,这话之后,外间顿时安静下来。
细雨缠绵,微风拂过,分明还是同样的天,苏灵韵却彻底没了睡意。
听风楼,景国公世子身亡,端亲王取妻,这几个关键词连在一处,逐渐唤起了她沉睡的记忆。
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快半年,苏灵韵从最初的慌乱无措失魂落魄,到草木皆兵如履薄冰,再到如今彻底摆烂爱咋咋地,她花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才得以接受事实。
是的,她穿书了,穿进了自己正在看的一本小说里,书中的女主正是方才外间提到的苏府大小姐苏婉儿。
此女人中龙凤,名动京城,样貌虽只是中上之姿,但架不住人格魅力大,书中几位男配对其青睐有加,就连那位令人闻风丧胆的端亲王都险些指定她做王妃。
之所以险些,是因身为男主的顾安也不是吃素的,哪能容自己的心上人嫁给他人——还是个不知能活到几时的疯子。
书中的他略施手段,将嫁入王府的小姐换了人,这才保下女主。
后来,他们二人在一次次相处中互表心意,终于得以修成正果,而企图插足他们感情的诸多炮灰,几乎都死于非命,便是那替嫁的苏家小姐,也因始终放不下男主心存死志,在王府的婚房中自缢了。
书中对这位早逝之女着墨不多,只说其往日名声不显,在家里也没什么存在感,最终却为心中所爱勇敢了一把。结局悲壮,不过得众人几句唏嘘,寥寥数字便未再提。
苏灵韵看书时也没怎么在意,可现在想来却总觉得哪里不对。
要得太后与皇上首肯嫁给端亲王,若非大小姐苏婉儿,怎么也该是苏家别的嫡出小姐,其余那些庶出,是无论如何也入不了皇家眼的。
苏府人丁兴旺人口复杂,苏家老爷年轻时倜傥风流,没少惹桃花债,因此府里子嗣众多,不过嫡子却只有一个,而嫡女除了身为女主的苏婉儿,就只剩下——
等一下!
那不就只剩下没有姓名的她,苏家三小姐,苏灵韵?
我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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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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