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兵又指向祭场的方向,说:“连长,还有一件事,在祭场那边森林里执行任务的小组,抓到了两个间谍,其中一人说,他认识中校。”
“哦?中校,你不会跟东瀛人还有往来吧?这可真是意外收获。”副官指着倒在地上的里奥尼德,说:“还愣着干什么?赶紧给你们的中校松绑,带他到祭场!”
前往祭场的路上,里奥尼德不敢看两侧黑洞洞的房屋,和地上尚未干涸的血迹。他只能闻到猛烈的铁锈味,和浓烈的腥味。突然,他感到胃里一阵抽搐,蹲在路边剧烈的呕吐着,一直吐到脸色惨白,嘴唇也没了血色。
副官递过来一个水壶,他用难以置信的表情说道:“没想到我们的中校几乎像个新兵蛋子一样,只是闻见血腥味就会呕吐了。但对我来说,这比你送给大萨满的那瓶伏特加还要香醇。”
一旁的士兵听他这么说,都笑了出来,还有胆大的走上前去帮里奥尼德拍着后背。
此时祭场上散落着那些部族战士的尸体,游弋的士兵们缴获他们的武器,或者从他们身上取下那些制作精美的护身符,作为战利品。
那两名被抓捕的间谍正跪在地上,由一名士兵看押着他们。
听到副官对里奥尼德说话声,其中一个间谍抬起了头。里奥尼德认出了那个人,他脚步放缓,随后愣在原地。
“怎么?你还真认识他啊?下士!把那个扬着脑袋的间谍踹过来!”
看押间谍的士兵一脚踹到他身上,那人重重摔倒,胸前挂着的特制相机也摔在地上,镜头上的玻璃碎了。
“嘿嘿,少校,我们又见面了,是不是该让我独家采访您了?”就算没见到人,只听声音,里奥尼德也知道那人是谁,他正是在女皇号旅行专列上的,那位名叫维克多·舍甫琴科的小报记者。
里奥尼德艰难的张开嘴唇,一字一句的说道:“如果我说话还有用的话,建议你们立刻去抓捕杜邦先生,海滨城,英圭黎领事馆旁边那家拍卖行的古董商人,他是东瀛人的间谍。”
副官看了一眼他,说:“听见了吗?把这个人记下来,回去抄了!”
当他们赶下山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
司令部派来骑兵连援助他们,那些东瀛军队的长官早已在山下等候,再三向他们致歉,甚至协调来几辆马车帮助他们转移伤员和那两名俘虏。但副官经验丰富,没有让他们靠近那两个间谍。此时所有人都知道,这下真的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了。
里奥尼德独自坐在东瀛军官的豪华马车里,车上隐约能闻到一股奇异的檀木香气,一如在拍卖行会客室闻到的,现在他终于明白了。
车队转过金角湾的岬角,副官派出一队兵力前往拍卖行,搜捕杜邦先生。另一队则是继续前进。经过中央大街上的索尔贝格商会时,马车突然停下了。
“你们能不能别这么急啊?跟没见过肉的狗一样!”副官跳下马,他拿起马鞭,驱赶着正从索尔贝格商会里往外搬着各种金银珠宝、古董和名画的士兵。那些士兵见他后边跟着骑兵连,连忙四散而去。
有位胆大的军官跑过来,和副官对峙:“这是司令部让我们过来查抄的!你们这样我可要喊宪兵队过来了!”
“滚吧!到时候我跟你们长官说!”副官喊来骑兵连的连长,那位连长打开马车的门,对眼睛已经失神的里奥尼德喊道:“中校,听说您的未婚妻就是索尔贝格家的?正好,我们帮你把大小姐的嫁妆抢过来!到时候给您送两件,您记得给流放到远东挖土豆的老丈人留点棺材本!”
“行了,行了,积点口德吧。”副官笑着把骑兵连连长赶到一边,接着和里奥尼德说:“中校您别往心里去,都是粗人。我让车夫把您送到住处,最慢半个月首都参谋部那边也该寄来您的处理结果了,慢慢等吧。”
说完,他拍了拍马的屁股,对车夫说:“走吧,任务圆满完成,完事过来喝酒!”
里奥尼德最后看着索尔贝格商会的正门,那上面的封条已经扯在地上,几名士兵正拆下旁边的招牌,将它重重砸到一旁。
看着那些士兵查抄商会的财产,里奥尼德想起德拉克罗瓦的那张名画《十字军占领君士坦丁堡》,一如皇帝建设海滨城时,模仿的那座君士坦丁堡被十字军劫掠时的场景。
回想起在面馆的时候,那些儿童口中的童谣再一次在耳边响起。
从宿醉中醒来时,已经不知道是几点了。
里奥尼德让酒店的工作人员送来许多箱伏特加,他甚至没注意到,酒店的工作人员已经全部换人了,门口的招牌也全换了。
空酒瓶在地毯上扔得到处都是,里奥尼德把未开封的伏特加木箱堵在门口,他不想任何人进来打扰他。里奥尼德蜷在房间的一角,他不想躺在床上。他那身军服外套被扔在角落,被瓶子里残余的酒液浸透了。
“砰!”
又开一瓶,瓶盖撬开的脆响让他浑身一颤,因为太像扳机扣动的声音。他对着瓶口猛灌,酒精灼烧喉咙,却烧不掉眼前散不去的景象。大萨满瞳孔里最后的光熄灭前,正映着他肩章上的双头鹰徽记,营地里弥漫着的血腥气味,以及祭场上的尸体。
“我宣布:晋升为中校,授予帝国骑士勋章!”那天皇帝授予他勋章时,餐桌旁那些人的掌声,都变成讽刺的狞笑,他们眼底闪着诡异的光。现在他明白了,那都是猎人布好陷阱后的兴奋。
“可父亲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帮我!”
里奥尼德用尽全力,将空酒瓶掷了出去,它在墙上摔得粉碎。
第三瓶见底时眼前的幻觉开始生动,他看见天花板的雕花里渗出鲜血,滴在脸上的感觉冰凉黏腻。他疯狂擦拭,却发现手始终是干净的。原来真正肮脏的是那些挥之不去的记忆,那些他写在稿纸上的论文,每个花体字都变成了勒紧部族人们脖颈的绞索。
第五瓶,他试图用酒精淹没耳边持续的呜咽,那是古老的史诗,神明妈妈的创世神歌,萨哈良温和而感情充盈的声音住进了他脑海深处。
他看见萨哈良穿着洁白的法袍正在月下舞动,敲打着手中的萨满鼓。那鼓声伴随着鼓背系着的银铃,一下又一下的渗进他的耳膜里;那圣洁的光芒是如此耀眼,让他睁不开眼。
第七瓶,在开盖的时候,他没拿住,被打破在地。他倒伏在地上,被玻璃碎片划伤了手臂,疼痛让他又清醒了几分。
他脖子上的挂坠盒仿佛悄悄勒紧,让他喘不过气。
他一把将它扯了下来,挂坠盒金链上的扣环都因为太过用力而变形。他打开挂坠盒,里面那张小小的照片里,萨哈良和伊琳娜,以及黑水城庄园里的那些女仆正笑着看向他。只有他自己,因为无意间眨眼被拍到眯着眼睛。
“萨哈良......我该怎么办?我还能见到你吗?”
里奥尼德壮起胆子,他试着轻轻亲吻那张照片。
但照片仿佛开始发热,发烫,几乎灼伤了他。他疼痛难耐,将挂坠盒扔到地毯上,又像弄丢至宝一样在地上匍匐着爬过去,将它捧在手心。
“萨哈良......我爱你......你能听见吗......我是罪人......我此生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再见你一面,你能原谅我犯下的罪行吗?不......我不能奢求你的原谅......我只能请求你用那把锋利得仿佛不是人间造物一样的仪祭刀......刺穿我的胸膛......如此我才能重新得到神明的注视......祈求得到人生的至福......就像圣德列萨祭坛雕塑中的那位修女一样......被天使刺穿胸膛......”
酒精让里奥尼德头痛欲裂,他再次倒伏在地上,伸出手,握着面前那两个酒瓶,那光滑的触感就像握着萨哈良白皙而纤细的脚踝。他还记得萨哈良初次穿上那双不合脚的皮鞋时,在地上磕着鞋跟,或是在狩猎时,被地面上的杂草刺出血痕。
他的双手在酒瓶上摩挲着,直到他把冰凉的酒瓶攥热,直到他的手心划过酒标的缝隙,就像那少年脚踝上系着的狗獾神雕像。
里奥尼德突然将酒瓶拍到一旁,先前的回忆再次如噩梦般萦绕着他。
第十瓶,他开始与墙角的制服说话:“你看,田野调查的要点是什么?我们所有人类种族的心智能力是相同的,因此面对相似的环境挑战,会独立发明出相似的文化特征!进化论!人类社会从蒙昧时代-野蛮时代-文明时代逐步演进,我们是什么?欧洲处于进化阶梯的顶端,我们是最先进的!哈哈哈哈哈!”
里奥尼德的口中开始胡言乱语,来自帝国大学人类学课堂上他与教授的争论,又一次被他复述出来。他曾经和那些新锐学者一同反击相信欧洲中心论的学阀,而现在,他成了证明欧洲中心论的一把劈向原住民的斧头。
见那身军服没回他的话,他伸出手一把将它拉起来,大声的说:“你听见了吗?人不是我杀的,我没下达大开杀戒的命令,我还能再见到萨哈良!他会原谅我的过错,他那么温柔、可爱、圣洁,他是我的圣母!我会和他一起到圣山的脚下,我跪伏着爬到山顶,在天池里沐浴,让千古的积雪洗刷我的罪恶!一切都会重新开始!”
不知第几瓶,他终于吐了。伏特加混合胃酸的味道,奇妙地接近在部族营地时,空气里的铁锈腥味和火药味。他趴在马桶上剧烈咳嗽,仿佛要把在肺里那些部族人们的哭喊咳出来。
最后,他晕倒在地上,清晨的阳光洒在他身上,像是一具横陈的苍白尸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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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泥沙俱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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