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英是被一盆冷水泼醒的。
“贱奴!来了月事却不告知,这下可好,好好一锅药材全被你毁了!”
她打了个冷颤,继而全身剧痛袭来。还未意识到发生了何事,手臂便倏地又添了一道血痕。
虽对这种疼痛已经几乎免疫了,全身的痛感交织还是令她皱紧了眉头。
她艰难地睁开眼,四周昏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味。
一肥头大耳的男子手握钢鞭站在她面前,华丽的锦衣险些包不住盛满肥油的肚子。男子身旁站着两个小厮,提着灯笼沉默不语。
男子对上了她的眼神,似乎怒气又重了几分,提着钢鞭朝着她狠狠打了几下。
却因钢鞭有些重,男子打了几下便气喘吁吁地停下了动作,骂道:“你这个月别想吃东西了!”
他转向小厮,又吩咐道:“从明日起,寅时就打发他们去采药,搜身也要万分仔细,别叫贱奴们昧了药材。”
小厮们忙点了头,他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陆英深呼吸了一口气,脑子清醒了些,才勉强回忆起今日之事。
她在山上采了一天的药,回来后又被那肥头大耳的药商打发去药铺炒药材。
不想今日月事来临,她气血不足加上劳累过度便昏倒在地。想来那锅药材也过了火候,不能再用了。
她忍着下腹坠痛侧过身,借着月光见下裙一片殷红,便知是被药商瞧见了。
女子有月事之时是不允许出入药铺的,那药商认为会影响药效。
陆英冷笑了一声,躺倒在地上。
早秋的深夜,柴房泥地的阴冷直入骨髓。她有些毛躁的头发被冷水打湿,粘腻地附在清瘦却姣好的脸颊上。
饥寒交迫又遍体鳞伤的她蜷缩成一团,漂亮却仿佛一潭死水的眸子望向柴房小窗外的月亮。
残缺不圆,却依然皎洁明亮。
直到小窗扔进一个冷透的馒头,咕噜噜地滚到了她的手边。
她心中一动,忍着痛小声问。
“阿姜?”
“是我。吃些吧,吃了才有力气逃。”
窗外传来轻声细语。
逃?
她若逃了,被杀的一定是阿姜。
陆英轻叹了一声,不再言语。
若有奴隶逃走,律法是允许家主杀掉任一奴隶的。
正因如此,奴隶为了活命甚至会互相监视,以免引火上身。
陆英不答话,窗外沉寂了一阵,脚步声便渐行渐远,直至消失。
一连两日,几乎所有家奴都马不停蹄地采着药材,且两日都会更换不同采药地点,搜身也严苛了数倍。
陆英察觉出不对劲。
那药商应是在寻一味特殊药材,而药材为何、原因为何,都尚不明确。
陆英在这日采药回去后,便被吩咐值夜。
她等到了四更天,隐匿了脚步声走进药商的书房。
她快速地在案牍上翻找起来,注意到覆在纸张下的一份邀请函。
她拿起来,对着月光瞧了瞧。
邀请函是城里最大的药铺所发,写明一个月后将于东明街举办展会。
陆英的视线停留在了最后一行字上。
若寻得药材七叶一枝花,可赏白银百两,奴隶可获释奴文书。
陆英盯着释奴文书那四个字瞧了许久,才将邀请函放回了原处,溜出了书房。
想来那药商也是为了寻得这味药材,才叫家奴们拼命采药。
药商不会在意那百两银子,唯一的原因只能是那释奴文书。
而他隐藏的原因,也很明了——他想给一个家奴脱贱籍。
至于这家奴是谁,陆英不在意。
二十几日过去,陆英并未寻得那特殊药材,而采药的强度也未减少一分一毫。
这说明目前为止,还无人采到那株药材。
据展会开始仅剩二日,陆英如常跟着队伍去采药。
却忽听得山中猛兽高吼,回声阵阵,惊得众人惊叫连连。
看守们还未稳下众人,草丛中便倏地窜出一只体型壮硕的老虎。
众人吓得慌不择路,未理会看守便四下逃窜了出去。
那老虎却盯着陆英,弓起背一步步靠了过来。
陆英心道不妙,老虎定是闻到了血腥味。
她拔腿就跑。
虽在山中遇蛇虫猛兽也是常事,如此壮硕的老虎确是第一次见。
若多人合力或许有机会制伏,但人已几乎跑光了。
陆英深知跑不过老虎,却还是咬紧牙关跑向前方的崖边。
她边跑边从背篓里拿出一根绳子,瞅准了一块巨石后迅速地甩了出去,将绳索套在巨石上。
她跑到了崖边也未停下脚步,握紧了绳索纵身一跃。
老虎恰在此时也扑了上来,却扑了个空,直直坠入崖下。
陆英向下瞧了一眼,舒了一口气。
正要顺着绳索爬上去,绳索却毫无征兆地断裂开来,她顺着陡崖滚了下去,头撞到一块巨石,停下了翻滚,顿时失去了意识。
陆英再次醒来,只觉右腿剧痛难忍,头也似千斤重。
她艰难地摸了摸脑后,摸到了一片粘腻血腥。
她摔断了腿,也摔坏了头。
陆英偏了偏头,见她身旁躺着一只老虎,已没了气息。
她居然就这么死了。她想。
她神情漠然,失血过多使她浑身发冷。
世界逐渐归入一片虚无。
恍然间,陆英听到一下清脆的编钟敲击声。
但声音微乎其微,陆英便当作是地府的迎新仪式,并未在意。
一缕阳光洒在陆英的脸颊上时,她的睫毛颤了颤。
她望着被杂草环绕的天空失神了一阵,而后试探着动了动身体。
她转过头,见那老虎的身体已经失了血色。
她坐起身,却发现右腿虽疼痛,但却是完好的。
上一幕仿佛是场梦。
但她后脑干涸的血迹又提醒她确有此事。
她不再去想,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着。
隐约中,她的视野右前方出现了一道萤绿色的光。
她不以为意,权当作是萤火虫,继续向前走去。
忽然,她的视野中又凭空出现了一辐半透明的卷轴,随着她的视线而动。
陆英此时开始晕眩反胃,她觉得自己一定是摔坏了脑子。
【三点钟方向出现稀有药材:重楼。】
陆英的脑海中出现了一道麻木的女声,卷轴也浮现出一行字。
陆英敲了敲额头,向右方看去。
见几株叶似细线、茎顶含苞待放的绿植泛着绿色的光,静静立着。
重楼,便是七叶一枝花,正是要找的药材。
【重楼,喜潮湿,多生于林下,十里内仅存在于此处。】
陆英忙走了过去,正要砍下,却停了动作,犹豫了一瞬,转身走了。
药材此刻无法割下,若是进了城,城门守卫定会查出她的身份,再将她送回药铺。
而药商定会搜她的身,她不能将药材放在身上。
见着日头正足,她便知已是第二日,明日便要开展会了。
她走出了山谷底,远远听见有响动,便停下脚步,席地而坐。
他们又来采药了,似乎还未寻得重楼。
若是此时走上去,看守定会不顾她的伤势指使她采药。
她在等待明日,想办法拿到家主的手牌,趁机出城。
等到天色暗下,她才跛着脚慢吞吞地走向人群。
看守见到她皆是一惊,而后毫不意外地横眉冷对,回城后极尽屈辱地将她从头到脚搜了一遍。
那药商也没叫她闲着,直接打发她去洗衣裳,振振有词道是对她旷工一日的惩罚。
她洗了一晚的衣裳,没歇息多久便到了寅时,需准备展会之事了。
药商为了体面,提前吩咐好去展会的家奴们换了干净体面的衣裳,陆英也得以换下了破烂的衣衫,将累累伤痕藏于衣料之下。
天还未亮,药商尚在睡着,家奴们已经开始将展会所需的药材搬运至东明街。
陆英站在队中,手里忽而被塞进了一个凉凉软软的东西。
是一个冷掉的馒头。
她回过头,见身后矮她半个头的阿姜朝她笑了笑。
陆英脸上终于松动了些,对她扯了扯嘴角,不动声色地避开看守小厮,迅速吃完了。
搬运了两个时辰,天色也亮了起来,展会准备得差不多了,陆陆续续有其他药铺的掌柜到了。
家奴们的工作几乎做完了,药商还没来,他们便躲在集市后街稍作歇息。
各家奴隶们几乎都凑在这后街的一小片空地,小声地聊些鸡毛蒜皮的琐事,抱怨着永无自由的日子。
陆英坐在一旁内心盘算着其他事,并未加入谈话。
“阿姜,这事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家奴的话钻进了陆英的耳朵,令她了分神。
“前几日我倒夜香,回去后在掌柜房间外听见的。他告诉那婢女,名叫……”
“芡实?”
“对!掌柜说要纳她为妾,给她脱贱籍呢。”
另一家奴不忿道:“难怪芡实近日面色红润了不少,想是掌柜给了她不少甜头,她命真好。”
原来那释奴文书是给芡实准备的。
阿姜不以为意:“要脱贱籍可不容易,掌柜说的话我才不信。”
家奴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可夫人似乎不许掌柜纳贱妾。”
“无论如何,她的日子都要比我们好过多了。”
霎时间,众人几乎对芡实充满了妒忌。
“掌柜来了!”
小声惊呼响起,众人快速又有序地跑了出去,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陆英跟随在众人身后,躲在巷子口处悄悄张望。
展会即刻开始,熙攘的人群填满了空荡的集市,热闹却有序。
陆英手伸进袖中,还未来得及拿出什么东西,便猝不及防地被提住了后衣领。
她心下一惊,回过头来,见是那药商好吃懒做不学无术的侄子陈勤。
陈勤成日无事可做,恰逢展会上那药商需要人手,便被打发过来看守家奴。
陈勤提着她,凶神恶煞道:“找了你半天,原来是在这儿躲懒!活都干完了吗?展会上都忙得团团转了,你若是无事做就去摊前卖药材!”
陆英被揪着衣领很是难受,皱起眉道:“我去就是,放开我。”
陈勤却不应,提着她的衣领便将她拖出了巷子,边走边道:“我若放开,你再跑去躲懒,舅舅可是要骂我看守不力的。”
陈勤拖着陆英在集市上走了一路,其他人却对管教家奴这种事见怪不怪,看了两眼便罢。
直到陈勤远远见他那药商舅舅正极尽谄媚地与几个衣着不凡的年轻人说着话,才为了体面放开了陆英的衣领。
陈勤低声警告道:“那几位爷是东道主的好友,你仔细着些,若是冲撞了你就别想活了。”
陆英不做声,整理了一下衣领,默默走到自家药摊后。
药商说着就带领那几人来到那摊前,介绍吹捧起自己的药材,陆英则是低着头将药材呈到那几人身前。
几人皆是负手而立,微微颔首,仿佛只是走个过场,并未打算了解药材究竟好不好。
陆英的手正要放下,忽而一只白净纤长的手从她手心拿起了药材。
青色衣角拂过,留下一丝暗香疏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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