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秋荷……”梦里我念叨秋荷。
声线很温润的一道琼音问，“秋荷是谁？”
我淌着泪呓语，“是自小伺候我长大的丫鬟，她染了风寒，烧得很厉害。”
“她在哪里。”
那道琼音问什么，我答什么，“在橘林的破庙里，她烧得很厉害。”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天使踏月而来，带着一道金光进入破庙，救起秋荷。
妙法莲音，十方世界，随喜随叹。
醒来以后，没瞧见老天使，倒是看见一个身姿端丽面如冠玉的公子。
看着洁净却陌生的内室，一瞬间我便明白他于我有恩。
我跪倒，给他叩头，谢他的救命知恩。
他笑了，眉目肩都溢着仿若茕茕独立的孤独，“你给我磕这些头可还不够，我连你的丫鬟也一并救回来了。”
我笑逐颜开，惊喜地道了声，“大善人！”
这便是我与谢繁的初遇，我上山采草药踩空了摔下来，昏倒在山脚。
他救下了我，又从我昏迷中依然放不下牵挂的呓语中找到秋荷，带回府上救治。
他于我有两次救命之恩。
他们家是橘城卖布的商贾人家，家有余财，供他读书。
不过他不怎么喜欢之乎者也，愿望是书剑飘零走天涯，所以才会游历到兰城，顺手把我救了。
他在兰城租了间小院子，雇了个老妈子替我跟秋荷烧饭、洗衣裳。
我过意不去，再三地说不用。
秋荷似懂非懂，“小杰是觉得现在我们一无所有，根本就没有什么能够报答谢公子的。”
“他年他若要我们报恩，恐怕只有用命去抵偿吗。只有用命才能还了他这份恩情吗。”
我摇头，哈哈笑道：“秋荷，他本来就于我们有救命之恩了，要命抵偿理所应当。”
“我只是觉得，我们不该再给人家添麻烦了。”他于我的恩情越深，我越觉得过意不去。
倒不是忧虑还不起他的大恩大德，只是纯粹地认为给他平添了一个大麻烦。
不该这样。
秋荷爽朗地笑，“那我们就请谢公子辞了老妈子，我的身子也好起来了，以后就由我来洗衣做饭。”
她理所应当地揽过活计，我却不觉心头一刺，她是我近身丫鬟，韩府的副小姐，何尝真的做过这种劳心劳力的。
我心酸道：“秋荷，我也能够洗衣做饭，绝不会让你一个人当牛做马。”
她把头一歪，盈盈笑道：“可是小姐，逃出来的时候，你说一定要给老爷申冤，他冤枉。”
“虽然我想不到什么法子，可我知道小姐你蕙质兰心，用心地去想想，肯定会想到。”
她的意思我明白，把精力放在思考给爹爹申冤，还有查明他下落上。
爹爹生死不明，不知他是生是死。
我蓦然心痛如绞。
6
谢繁待我好。
潇潇夜雨的晚上，我跟他坐下小院的屋檐下，问为什么待我好。
他几乎脱口而出，“这还用理由？”
看见我昏迷不醒，他救，因为人性本善，不忍见死不救。
救活以后，自然送佛送到西，不然救人不是白救？
外头风雨打得翠竹几乎断了腰，他的眼眸在月华流照下灿灿生光。
刹那间，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泄如洪。
切实地，我对他有过一刻心动。
但转而脑海里便浮现秦迁安的面容，他凝视时的深情不舍，这点子心动反而成为烙铁，把我心窝烙得滋滋响。
秦迁安富商大贾，手指缝里漏出一点东西来够我和秋荷过一辈子。
便是从前，我爹之前虽然为国效命边关，但是清廉正直，眼里容不得沙，因此我家除了祖产之外，算不得豪富。
秦迁安他们家有好多好多钱，多到足够买下半座橘城。
我和他说我要找份生计。
他跟我开玩笑，何须找生计，只要我嫁了他，以后我便改名为汉半城未尝不可。
他救起我时，给昏迷的我换了身衣裳，其间发现我是女儿身。
养病时，我一直着女装示他。
病好后，我改着男装。
我白，纤细，不像男人。所以，我日日用眉粉往脸上涂抹，抹得面色黢黑。
即便这样，他看向我的目光里却也似藏着不能吐露的温情，如春日之阳。
宁愿是我的错觉。
官兵从未放弃过对我的搜查，那日他们在韩府，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料定我逃了。
一旦捉住我，充入教坊司，永世不赦。
京城来的那队人马查访到小院，我心跳快得犹如一张破鼓皮面，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法，一动难动。
军头奸猾的目光往我身上一瞄，旋即落在秋荷身上，“长得不错。”
秋荷面孔娇美，穿着宝绿色的衣裳，真如苔痕上阶绿。
“我看你怎么长得那样像韩家出逃的小姐。”他不顾秋荷的挣扎，高举秋荷的衣袖，淫邪目光盯视她，眸光里贪婪毕现。
秋荷长得与我不像。
跟划他们手上的通缉画像更不像，不过是随意地给良家女子扣一个罪名，趁机玷辱清白。
我挤进他跟秋荷几乎身子贴着身子的缝隙里，把秋荷拽到了身后。
“军爷，我妹妹是乡野村妇，自幼生长在兰城。”
“军爷你能瞧上她，实在是令我等蓬荜生辉。跟军爷做个小妻，我家祖上三世修来的福分。”
军头被我一番美言捧得笑意洋洋，找不着东南西北。
“只是我养大妹妹也不容易，还望军爷可怜小子则个，给些银两赏赐。”
“也为我妹妹添些胭脂水粉，涂抹得赏心悦目，称军爷的心意。”
军头满面春风，被我捧得放松警惕，真白日做梦以为能跟秋荷有个什么。
我拍胸脯，打包票，说是知道他等得着急，晚上就将人用顶小轿送到他府上。
他被哄得残存一点警惕，但不多，留两个大头兵看在正门。
黄昏时分，我和谢繁还有秋荷，三个人小心翼翼地翻过院墙跑了。
三十六计走为上，跟兵痞硬冲绝非良策。
谢繁夸我聪慧。
郊林的一棵柳树下，他问我要不要和他回橘城。
韩半城的承诺依旧作数。
我面上在笑，心却滴血，“不了，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什么事，那么重要，比我重要。”他沉声，语息里绕了一丝哀婉。
“国仇家恨，父女冤怨。”
他叹一声，好看的眼睛里窜起惋惜，似乎绣在屏风上叫也不得叫一声的忧抑的鸟。
“也罢，他日飞黄腾达，但愿你别望了一番交游。”
“莫失，莫忘。”
7
他知我身上有血海深仇，
他的确对我有一二分或者更多的喜欢，
但喜欢不足矣牵累他还有他身后的谢家卷入一不小心身死族灭的风波里。
因此，君向潇湘我向秦，便是我们这一段尘缘最圆满的结果。
秋荷问我接下去怎么做。
我掂着袖子里寥寥几两碎银，笑答，去京城。
世上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不仅要去京城，还要女扮男装考一个功名回来。
假如我能够凭借自己努力，在朝堂上挣一个官位，例如品阶不高的言官，那也足够为父亲申冤撕开一道口子。
至少大家都会注意到父亲可能真的是无辜的。
秋荷骇然变色，“小姐，你真要那么做。”
“嗯，”我掷地有声，“当然要那么做，也只能那么做。”
我爹爹从小将我当男儿养，
给我请陈夫子教书念经，
常常教育我说嫣嫣以后也要顶天立地，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女人。
是啊，
顶天立地的女人，
当然得有殊死一搏的勇气。
8
陈夫子夸我文章写得好，犹如文昌帝君亲手教导出来的出色。
我要是个男人就好了，我要是个男人一定能在龙虎榜上有功名。
实在遗憾不能亲眼让他见证，我真的考上了。
进士榜第三等三甲六十九名，名次虽然不靠前，但这也意味着我双脚迈入官场大门，给爹爹申冤希望即使渺茫，但并非水中捞月。
幼时温书时，我跟陈夫子说，他怎么就知道我以后只能嫁人相夫教子，而不是闯出个名堂来。
陈夫子目光殷切，“是吗。嫣嫣你要是能有大名堂，载入史册，那老师我也面上有光，死而无憾矣。”
我考上了，
却用男子的身份，和更名改姓后的姓名。
燕扬。
我运气极好，先入选庶吉士，后做了两年翰林，第三年我已当上从六品的言官。
言官的职责其中有一条：陈发利害，劝诫皇帝。
我不敢太明目张胆，私底下有意无意地暗示，撺掇同僚写折子为爹爹申冤。
但是折子上上去，没有溅起一丁点水花。
当今皇帝贪图享乐，整日宿在后宫，只图玩个畅快，把一切事务都教予内阁去办。
而三年前陷害爹爹的刘大人恰好已位升内阁次辅。
不扳倒他，我爹爹的冤仇永远难报。
9
第三年秋杪，秦迁安在边关打了大胜战，班师回朝。
多年不见，再次相逢却在朝堂。
他跟从前比变得精瘦，人也黑了不少。一望即知边关风雪严霜逼，将他摧残得仿佛老了十岁，但人的精气神也起来了，目光炯炯的少年将军。
皇帝问他要什么封赏。
名利爵位，金银珠宝，鲜花美人。一切他想要的，除了皇帝座下那把龙椅，他都可以尽管开口。
刘大人突兀地插话，“陛下，将军少年得志，为我大梁立下汗马功劳，何不选一位郡主，皇家血脉，与将军完婚。”
他妹妹嫁了平阳王为王妃，生养数子数女。
某位侄女听说思慕秦迁安良久，可惜秦迁安一去边关数年，她有心无力，尺素难寄。
皇帝乐得高兴，“好，爱卿打了大胜仗，朕怎么封赏都不够。”
君臣笑容盛放，众正盈朝。
秦迁安却不识相地打碎这份君臣的一团和气，“臣不要封赏，也不要迎娶郡主。臣只想求皇上重查当年韩符私通夷狄一事。”
他跪下来，利落地叩首，“陛下，韩符冤枉。”
“当年有心之人谣传他私通卖国，故意打了败仗。其实不然，这三年来，韩符坚贞不屈，夷狄便关了他三年。”
“他这三年光阴全在夷狄的牢笼之中。”
皇帝默了默，面上神情惊讶，“爱卿你怎么知道的？”
“臣在边关打退他们，收复失地，在牢笼之中见到了韩将军。”他激切地言道，“陛下他三年没见着日光，形容枯槁，烈火骷髅。”
“他冤枉。”
“请陛下重查此案。”
我竭力克制自己绝不能露出马脚，可听了他一句爹爹活着，爹爹安好，眼眶里瞬时便涌温泉水那样眼泪直流。
我爹爹还活着。
全仰赖秦迁安在边关出生入死，救回爹爹。
皇帝附掌大笑，“好，我大梁有爱卿你这等骁勇善战之辈，是国家社稷之幸。”
刘大人趁势道：“陛下你何不赐婚秦将军和穗秧郡主，喜上加喜。”
皇帝点下了头，“爱卿你说的也很有道理。朕这就为秦将军和什么……穗秧是吧，穗秧郡主赐婚。”
方才心间欣喜不已，此刻却如遭雷击。
一喜一悲，交叠袭来，竟使我头晕目眩，打了个趔趄，差点儿晕死在金銮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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