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中依旧矮几香茶,淳于九畹坐在软垫上,耐心听完她讲述的见闻,末了评价道:“此事因你师兄与你师父而起,与你却被影响到生命安危。”
“可不嘛!”白芷小口啜饮茶水,“无缘无故的,总是刀啊杀啊的,我又不会武功。没准哪一天,运气倒霉,就嗝屁了。”
淳于九畹无奈笑了笑,伸手从座位下复合式抽屉中拿出只红缎小匣,颀长手指往中一捻,转而塞到白芷口中。她正在张嘴饮茶,嘴唇上一软,便囫囵吞下。喉腔中有苦涩气息逸开,思维已判断出这吃了十八年的味道。
“九天回转丸?”她瞪圆眼睛,又惊又喜道。
“上一次是在一月前,现在到时候了。”
见他记得比自己还清楚,白芷有些感动:“谢谢你啊。”
淳于九畹微微低垂丹凤眼,俯身将红缎匣子放回去:“这又能维持你一个月了。”
“现在瑞奴没了,为何你还不将剩下的还我?”
“此药对重伤垂危前有奇效,”顿一顿,“我手上已经还剩下两颗了。”
“我师兄给你的时候我记得还有十多颗啊。”白芷不解,这才多长时间,她也没见过淳于九畹使用。
淳于九畹看了她一眼:“白芷,我一直想问你件事。”
“什么?”
“你什么时候回山里去?”
一句话闻得白芷心潮澎湃,不禁重复:“你要我离开京畿?”
“你看,药不多了,你迟早得走。”淳于九畹诚心实意,他那张脸说什么话,都像是情深意切的样子。
但药根本不是问题的关键,白芷重重的咄下杯子,又不解恨,拧身不看他。
“怎么还生气了?”他似乎根本意识不到问题的关键。
“你说呢?”白芷闷声闷气反问。
他恍而了然道,“你误解我了,我不是想赶你走,我的意思是说,你先回去跟你师父打声招呼,免得他老人家担心。等你回去再拿些药,保证你身体维持之后,再回来也不迟。”
白芷气诧:“我没钱!”
“我给你。”对方倒是淡定。
白芷憋得眼睛通红,眼泪差点儿没流下来。她想要的根本就不是这句话,难道他真的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
他这样的人,白芷想,久经情场,难道真的不知道一个女人交付完之后想要的是什么?
舞妓说的话莫非没传到他耳朵里?
白芷好想亲口问他,可是她就是说不出口了,怕一出口就会有什么东西碎掉。一而再再而三的主动都是她,到如今,要连讨要名声都还要她说出来,那要这个男人有何用?
淳于九畹向潢井要钱,潢井递进来一个荷包,淳于九畹取过放到白芷手心里,白芷掂量出根本没多少。
“出门急,没准备,”他又补充一句,“不过这么多,车马费应该是够了。”
白芷心中原本的委屈一下子化作怒火,她咬着牙,一碰上对方略微闪避的眼睛,一腔怒意顿时化作乌云。
白芷霍然背对起身:“停车,我要下去!”
急速行驶的马车一滞,白芷整个人儿跟着一晃,淳于九畹探臂将她揽在怀里。
“不愿走就先继续待着,”微微叹息,“我就是担心你的身体。”
白芷把脸蜷缩在他怀里,满鼻满腔都是他身上若有若无的干洌味道,闻起来舒服极了,像有麻痹效果般将满脑子躁动镇下去。她知道此事过不去,可不妨再沉溺这么一小会儿,就这一小会儿,她只想简简单单的依偎着他而已。
人生无趣,想而不得的太多,大多终生都在“想要”的臼子里舂磨着。
回府后,他先下车。
白芷紧随其后,脚踩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她望向熟悉的庭院游廊,入了秋,桃影柳魂又如何。不回头的折回屋子。
她在凳子上坐了会儿,伺候的小丫鬟进来问候,她还要花气力去打发。将他给的荷包放到桌子上,她拨开手指一点点的数,约摸二十二两。这个数简直令她的心揪起来,从前她随师父卖药行医,一年收成随随便便也是几百两,而如今她将自己交付给这个人,号称是位高权重的,没想到得到的如此可怜。她都不敢说出口去,连自己这关都过不了!
她又想起瑞奴,头上簪的钗子都不止几十两吧?难道因为她是母后身边的得力人,而自己出生乡野农村,所以理应廉价?
可是瑞奴死了,生前病重时也不愿吃淳于九畹买的药,莫非也是因为对她不怎么好的缘故?可又去哪儿问,又如何比?
脑子里乱哄哄的,**的眼泪再忍不住滚出眼眶,一滴一滴绽在桌面上。她又羞又愧又伤心又难过又恼又气,心中有一百个滋味,都扎根在怨土上:她一定要及时止损。
她想,她一定要离开这个人,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一双手臂突然箍上她的肩膀。
熟悉的形体贴上后背,脑中一秒时间已分辨出是谁。
耳畔传来温热的呼吸:“我随口一说,怎么还真打算走?”
白芷转身捶他怀里:“我不走!”
淳于九畹轻柔揽着她:“为何不走?”
磁性的嗓音臊得白芷脸上发烫:“钱太少了,才二十两,怎么走?”
淳于九畹一愣:“那你要多少?”
白芷嘴角翘起:“没个几千上万两的,我岂不是连戏园子里的戏子还廉价?”犹挂泪痕。
淳于九畹狭促的眯了眯眼:“有时间我带你去瑞金店买个够如何?”
白芷“噗嗤”转气为乐,闷在他怀里,就着衣裳擦干脸上挂的泪,心中清朗起来。两人腻歪一小会儿,便闻见外面的小丫鬟招呼是否留饭,已近晚饭时分。淳于九畹推辞掉,说今天还有公事得回书房继续。他一起身,白芷便亦步亦趋的贴上去,摆明了要一起去的架势,堂堂王府他最大,依仗了他的势,便没人胆敢上前来说三道四,这种身份的悬殊令她品尝到高位者的快感,跟着他走在路上时见行人无比屈膝行礼,颇有些狐假虎威的嘚瑟派头。
吃过晚饭后,淳于九畹果真稳坐到书桌前,凝神静气的思考,端庄凝重的抬笔,真将白芷看入了迷了,她感觉到新鲜,为避嫌的坐到屋子另一头,时不时他抬起头,与自己短兵交接,便是相逢一笑。
颇有些“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的味道。
这家伙,与他有过最亲密无间的接触,然而对他的日常生活却是一片空白,就像看一本书,买来归己所有了,字里行间却还全是未知。
时间缓缓流逝,他照旧稳如泰山,而她则挠挠痒痒,打打哈欠,又将离得近的书柜里的书翻来看。
夜深虫鸣,高台上烛火荜拨,青色壁影倾斜,就在白芷将将睡过去的时候,突然眼角余光发现从窗边阴影里走出来一个人。
“谁?”白芷吓得惊叫出声,豁然起身,定睛一看,那人一袭夜行衣,与暗色融为一体,面罩裹束了脸,只露出一双眼目,森森锁向她。
“回来了?”书桌后的淳于九畹道。
“是的,殿下。”
暗影屈膝跪下,不发一词。
淳于九畹放下笔,答的搁墨台边上,屏气凝神道:“不碍事。”
如蛛网笼住白芷的视线这才收回去,她松了口气,手心捏汗。
“十八年前枢密使一家的案情已经有眉目了。”
“嗯?”
“因当时全府遭到坐连,无一人生还,加之时日已久,所以查起来很是麻烦。隔房亲戚之类的,所能作证,但毕竟口说无凭,证据不足,即便是上报上去,也只会打草惊蛇。”
淳于九畹轻语道:“就跟这次青白寺一样。”末了没多言,白芷打了个寒颤,青白寺一案,虽有尸体,但无物证人证,单凭白芷与淳于九畹二人,即使嫌疑人又是人证,明显自相矛盾,无法信服于人,最后直落得一个草草了结的结果。
淳于九畹续道:“那你查到了什么?”
“上次殿下说过,不要再从枢密使大人周围的亲朋好友下手查,因为十八年前的官府肯定都盘查过。即便是知晓内情的,这么多年来也遮掩得了无痕迹,时过境迁,没人会再将身家性命搭上旧案,所以——”
“所以那报案人身边的有眉目了?”
“殿下英明,”暗影俯首,“一般官府查案,都是先从身边人下手,死了妻子的查丈夫,死了儿女的查父母,所以断然不会有人想到,那报案人居然会将证据交给一个仅有两面之缘的知音。”
淳于九畹挑眉:“有点意思。”
“那厮藏得极深,即便当年朝堂江湖为此案沸沸扬扬,也按兵不动,保住了身家性命。”
“那你是如何查到的?”
“运气,”暗影一言以蔽之,“那厮怎么也不会想到,十多年后人生波折,急需一大笔钱救重病的妻子,所以徘徊与报案人相识的赌坊,不慎说出口风。当时我们因查报案人最常去的地方,故而有眼线留下,将此事上报与我们了。”
淳于九畹屈指轻扣桌面,饶有趣味道:“人抓得怎么样了?”
“跑了。”
“果然狡诈才能活得长命,”淳于九畹仰身往背椅后靠,脸置入阴影之中,“继续查吧。”
“是。”暗影起身后退,及至门槛,豁然转身没入黑暗中,悄无声息。
屋中只剩下烛火荜拨,微微晃动烛苗,所有家什黑影也跟着微微晃动,像全都活了过来一般。白芷听见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后背如同卧了只蟾蜍般冰冰凉凉。
“陪我出去走走。”突然地,淳于九畹离椅走过来,青纱垂帘后的她不觉后退两步。
察觉到她的窘态,淳于九畹的嘴角浮起笑容:“没事,你是我的人。”
“是的,我是你的人。”忙示意效忠,淳于九畹妥帖的牵起她的手,出去透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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