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安县城,坍塌的城墙被修好了,又新换了两扇城门,上面的桐油都还没干。从城门进来,最显著的就是一人抱粗的香樟树,枝繁叶茂,绿意葱葱。本来是有两棵的,之前强盗迎亲,砍了一棵做轿子。
如今裴依寻就坐在那个木桩子上,伸长细颈望着城门。她倒是想站着,奈何身子不便,站久了腿酸。
高耸的城墙犹如一道天堑,隔绝了城内城外。缥缈的战鼓厮杀声随风飘进城内,送到她耳畔,似在述说战场如何的惨烈。
突然的,她后悔了。或许当初应该离开祈安县,可离开祈安县,唐阅就不用上战场了吗?
最后,风里的声音也消歇了,城楼高墙,天地一派静静。裴依寻终于忍不住站起来,往前跑几步,却被紧闭的城门拦住。
守城的士兵看见她的举动,好心提醒:“夫人,回去吧!”
裴依寻下意识摇头,无可奈何垂下眼眸,慢慢退回原来的树桩坐着。单薄的清影似秋水边的一枝芦苇,萧索而又落寞。
不知多久,号角声起。裴依寻不清楚这声音意味着什么,但见城楼上下的士兵都在欢呼庆贺,便知这是打赢了。
她顿时松一口气,整个人都开心起来,迫不及待想要看见那人凯旋的身影。
然而唐阅是被人抬回来的。当然,就凭他那伤势,能活着被人抬回来,已是天大的幸运了。
房间里闹哄哄的,挤满了人,秦牧、季平两位将军立在床边,往后吆呼众将士赶紧去催军医,文彦卿在旁边帮检查伤口。不多时,军医来了,挎着个小药箱,一边擦着额间虚汗,一边佝偻着身子挤到床边。可还没来得及落屁股,就被另一人推开。
裴依寻被吓得小脸儿煞白,拼了命地冲到唐阅床榻边,双腿一软就跪了下来,膝盖磕得老痛。但她现在顾不得自己这点痛了,满心满眼都是床上躺着的血人。
她像是抓住一个救命稻草似的,紧紧握住唐阅的手,心慌嚷道:“唐阅,唐阅,你醒醒,睁开眼看看我呀......”
“夫人,将军现在没事。”文彦卿过来扶她,顺便补了句,“不过你要再趴这里,不准军医来看他,那将军可能凶多吉少。”
文彦卿说话永远都这么平静直接,总让人觉得他是发自内心的真诚提议,不是故意戳人痛处。
裴依寻忧急的神情一愣,这才发现边上有些尴尬的军医,于是赶紧随文彦卿站起,擦擦眼角的泪,又等了会儿,带着哭腔试探问:“大夫,他会死么?”
这话一出来,屋子里的众人皆顿了下,不自觉地瞧她一眼。但说实在的,也不能怪裴依寻这么问。她流亡的一路,所见之人,只要躺下了,就没起来过,全成腐肉白骨。
人的生命,是非常脆弱的一件东西,稍不注意就没了,更何况流这么多的血。不过人求生的意志很顽强,大夫打开小药箱,与裴依寻说道:“夫人放下,将军身上伤口不深,并无大碍。”
裴依寻终于松一口气,双眼还是不肯从唐阅身上离开。文彦卿悄然退下,轻轻扯了扯秦牧季平两人的衣角,二人恍然醒悟,佯装正经道:“既然将军无碍,我们就别在这儿打搅将军休息了。”
两人相互打眼色,把屋子里的一帮将士都带走了。
最后,大夫包扎好,写一封医嘱交给裴依寻。她便攥着那封医嘱坐到床边,几度哽咽,哭得话都说不出来,倒是眼前的人越来越模糊。
正当她哭得伤心时,颤抖的手突然被一团温暖包裹住。她擦泪一瞧,原是唐阅握住她的手,虚弱的脸色上带着明亮的笑。
“我想到我们孩子叫什么了。”
裴依寻鼻子一酸,哭着道:“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唐阅眸光晃了晃,气息虚弱却无比坚定:“若是男孩儿,便叫定乾。若是女孩儿,就叫平瀛。天下既定,四海升平。”
裴依寻一直在抽噎,没怎么听清楚,不禁抱怨:“我哪知道你说的是哪几个字,你倒是写给我看呀。”
唐阅顿了片刻,深邃的眼眸里皆是无奈,叹一声:“你去给我拿幅纸笔吧!”
裴依寻想到,大夫才在桌前动的笔,东西都还没收,便过去蘸了一笔的墨,正要捧给唐阅,又想起他裹得跟粽子一样,怎么可能坐起身提笔落字。她的心又裂开了,泪不住地往下掉。
床上的人已经睡去,她捧着纸笔缓缓放下,自己坐在桌边,提笔写下一行:“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君觅封侯。”
若是知道唐阅离家后是这个结果,裴依寻不论如何都不会放人离开。然而如今的结果,岂是他们夫妻二人能决定的。
唐阅醒来时,屋里只剩桌上那张纸。“吱呀”一声,文彦卿推门而进,也看见了那张信纸,便拿起来,一边念着,徐徐走向唐阅:“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君觅封侯。”
须臾一笑,看向床上人道:“写得真是不错,想不到中原竟有如此才子!”
唐阅情况好了许多,气息都足了些:“那是阿寻写的。”
文彦卿定了下,说道:“这不像夫人的文笔。”
唐阅不愿与他纠缠这些,随意道:“她喜欢看那些话本,估计是在哪本书上看见的。倒是你,来找我做什么?”
文彦起扬起另一封密信,嘴角一勾,了然而谈:“将军,北丘起兵了。”
别人都不是木头,各有各的计较。北丘慕容珀一听奉京杜家落难,还没等朝廷问罪的圣旨下来,先打着诛杀佞臣的名义,举兵攻打宜安,已夺下怀隆、崂关二城。
墨川和昌原打得不可开交,剑州太远,无人顾及得到他,正是一举夺下奉京登帝的好时机。
唐阅眉目沉下,平静道:“我原以为慕容珀只是个莽夫,看样子是我小看他了。”
文彦卿道:“将军,慕容珀是个莽夫,他身边的人可不是。”
慕容珀眼里容不下沙子,若真得奉京,必先针对唐阅这个异姓。其他慕容氏只会坐看两虎相斗,跟在后面捡便宜。
但墨川出兵救宜安,祈安这边就无后援,昌原可能抓住这个机会,率兵攻打。反正慕容彻就是这个性子,专挑人脱不开身时下黑手。
想到这儿,唐阅看向文彦卿:“让郑锋率兵三万去助宜安如何?”
文彦卿缓缓摇头:“阻北丘,不够,徒损我方兵力。”
“那你觉得该怎么做?”
“什么都不做。”
“什么都不做?”
文彦卿微微颔首,自信悠然:“北丘攻打宜安,最着急的可不是将军你,而是朝廷。我相信将军和慕容彻马上就会接到圣旨,前往宜安共抗北丘。”
唐阅又问:“之后呢?”
文彦卿神色正经了些,垂下眼目思索道:“最近朝廷常起风波,却都对皇权有益。又听皇帝最近重用一个叫南宫的文臣,想来是想自己掌权。既然如此,将军可利用这一点。”
唐阅听到这儿,竟不顾身上的伤势,自己缓缓坐起来。这把文彦卿吓一跳,赶紧去扶他。然而被唐阅伸手拒绝,说道:“不用管我,继续说你的。”
于是文彦卿掩下眼底的担忧,重新立定,从容说道:“皇帝既然想掌权,势必要拿下宜安,更有可能趁这次机会,一举灭掉慕容珀。我猜想,朝廷背后还会与慕容衡联手,届时慕容彻为解昌原之危,只能放弃宜安与北丘。而将军念及昔日封赏之恩,也不会与朝廷争地。”
“但朝廷一定会给将军赏赐,便是郯州,此地在昌原与奉京之间。将军才与慕容彻结怨,慕容彻定不容许将军得到此地。而将军有心天下,也不会放过这块块能跳进奉京的跳板。墨川与昌原战火再起,朝廷便和剑州慕容衡联合,等你二人斗得两败俱伤时,再前后夹击,朝廷得墨川,剑州吞昌原。”
唐阅浓眉微皱,沉声说道:“你的意思是,让我之后不必理会朝廷的圣旨?”
文彦卿微微一笑,目若朗星:“不,我的意思是,将军一定要接下圣旨。”
“为何?”
“因为将军需要绥州。”
唐阅目色更深更沉,一言不发盯着文彦卿,似在等他说明其中理由。
文彦卿道:“绥州近墨川,富庶多民,可扩墨川之势。届时将军可赶在朝廷赏赐前,先求绥州。得了绥州,和剑州联盟,诛慕容彻,共分昌原。将军再图宜安与北丘,朝廷势弱守不住,剑州太远赶不及。宜安与北丘,以及周边二十五城,皆是将军囊中之物。天下已得其半,即便慕容衡和朝廷联手,也不是将军对手了。”
唐阅听完,神色终于舒展许多,又起身穿衣。文彦卿立即道:“将军,朝廷的圣旨有几日才到,你不必急于这一刻,还是好好休息为上。”
“我知道。”他披上最后一件外衣,一边整理,一边说着:“我今日吓到阿寻了,现得给她报个平安,要不然她晚上都睡不着。”
顿时,文彦卿脸上的担忧变成了些许尴尬,半天才开口感慨:“将军还真是爱护夫人。”
唐阅目光瞬间柔和下来,轻声道:“她胆子小,以前在清兰镇,看见墙角一只死猫就被吓得不敢一个人待在家里,拉着我的手说,总感觉那只猫儿的怨灵还停在墙角。”
文彦卿听到这儿,不由得一笑。然而走到门口的唐阅却突然回头,伸出一只手。文彦卿一愣,须臾醒悟过来,把裴依寻留下的句子交给他,笑道:“忘记了,这是将军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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