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悲秋

朝廷的圣旨传到墨川,谁都知道这是陷阱,却不能直接拒绝。那怎么办呢,简单,装病就行。文彦卿把朝廷的使臣领到唐阅病榻前,声泪俱下道:“大人,将军这个样子,如何入京受赏?”

床上之人脸色苍白,双目紧闭,不省人事,看上去确实病得很重。但来使没一点同情心,冷冷说道:“以将军之体,小小风寒定不足惧,修养好了再入京不迟。”

文彦卿摇摇头,面露忧色:“唉——那恐怕需要些时日了。”

来使笑起来:“常人感染风寒最多不过一月,将军大人身强体健,应该不需这么久吧!”

文彦卿跟着一笑:“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可就说不准了。”

来使道:“无妨,我受陛下重托,务必迎将军入京。既然将军还需要养病,我也没来过墨川,就在这里赏几日的景,等将军病好了,再迎将军入京不迟。”

于是乎,朝廷的使团就在墨川住下了,每日必来唐阅病榻前问候。他们此举,乃是要逼唐阅装不下去。

唐阅要装病,必定并不可能蹦起来处理墨川要务。可他要不起来,墨川又是群龙无首。

幸好唐阅这边还有个菩云子,擅易容之术,还是个女子,身材娇小,扮唐阅起来,颇有些形销骨立,不久于人世之感。

但菩云子自己也挺忙的,应付完朝廷使臣,又要扮成魏长庚,在众人面前晃悠,与一帮兄弟喝酒划拳。晚上才是她自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魏夫人——菩云子。

清早起来,魏夫人还要和贴身丫鬟在院子里散两圈步,展现一下贤良淑德风范儿。步一散完,贴身丫鬟退下,她要休息,顺便去顶唐阅的班。

攸乐作为唐阅手下的亲卫,一天看着她在三个地方来回打转,不禁感叹了句:“你也是挺不容易的。”

菩云子忙着切换人设,回攸乐一个笑容,往床上一趟一挺,变成了重疾缠身的唐将军。

朝廷使臣过来,他咳嗽得正厉害,喉咙似一个风箱,又像疾风骤雨里没关严的窗户,呼一口气就是噼里啪啦一阵咳。看到使臣来了,又激动得直掉眼泪,颤抖着双手想要爬起来,结果差点摔下床,幸得被一旁的攸乐扶住。

他这样子,攸乐差点就当真了,更别提那帮使臣。个个都摆着手:“将军不用起来了,好好休息。”

唐阅虚弱无比,却格外较真:“那怎么能行,诸位奉陛下御旨,乃是代表陛下。唐某身为臣子,岂能对陛下不敬!”

说完,非要翻身下来行个礼。攸乐劝阻不了,便瞪住一帮使臣,义愤填膺道:“将军病重如此,你们非要来打搅。倘若今日将军有个好歹,你们别想活着离开墨川!”

使臣们一听,赶紧找借口溜走了。

在墨川和朝廷僵持的同时,南宫也快到昌原。大皇子慕容彻早探得他离京的消息,还以为他是奔着昌原来的。到底是客,需招待一番。

戚老爷作为昌原的官,肯定是要赴宴的,于是消息传到戚府来,府里掀起新一轮的八卦。

其中信息来源,便是戚老爷的贴身小厮长贵。长贵说,这次来的人是朝廷的丞相大人,可见有多么重视咱们昌原这位皇子爷。

众人一听,忽然觉得昌原固若金汤了。那可是朝廷,和朝廷一伙了,谁还敢打我们昌原。

裴依寻不置可否,却不愿破坏大家的好心情,默默退出了这场八卦。她想起近几日没见过阿秀了,便打算过去看看。

阿秀本是和她一起选入戚府的绣娘,奈何家中缺钱,不得已去给戚老爷生孩子。

裴依寻每每想到阿秀,总想起前世里,去乡下奶奶家玩时,在猪圈里看见的那头母猪。它每日就瘫着大肚子躺在猪圈里,极少哼一声,寻常的猪只能吃红薯叶子混一碗玉米面,而它却能吃纯的玉米面。

奶奶说,那头母猪有崽了,要吃好点。

如今阿秀也吃的好。才是秋天,戚夫人说天凉了,怕出去感染风寒。于是阿秀天天待在屋子里,不知在做什么。总之每次裴依寻来见她时,她都很高兴,一路小跑着来迎接。

这时她身后戚夫人指派的丫鬟必定要提醒一两句,久而久之,她变成了坐在位子上,满目欣喜地望着裴依寻。

裴依寻每次去看她,晚上都会做一个梦。那些梦很模糊,但裴依寻知道,那都是同一个梦。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屋里的阿秀慌忙往裙下藏东西,见是裴依寻又松一口,笑道:“依寻,你来了。”

裴依寻瞥到一角深红的绸布:“翠珠去夫人那儿听吩咐了,还要一会儿才能过来。”

翠珠便是戚夫人指给阿秀的丫鬟,负责照顾阿秀生活起居。

听到这儿,阿秀才慢慢把衣裙遮住的东西拿出来,是一件小衣服,料子不是寻常人家用的起的。她反复望着未绣完的衣服,目光柔情款款,一时含着少女的娇羞,一时又充满着慈爱,缓缓说道:

“老爷听说我无聊,又听说我爱女红,便特意送我一匹大皇子赏赐的锦缎,让我自己绣些喜欢的东西。我想起秋过了便是冬,便想给夏生绣一件袄子。”

裴依寻听出她话中对戚老爷的依恋,心一沉,神色跟着犹豫起来。戚老爷年近半百,头上却无一根白发,时刻昂首挺胸,走起路来大步生风,活脱脱一个威风堂堂的上位者形象。

戚老爷于阿秀,无异于神。神若垂怜人,人如何不动心。但神是没有心的,戚老爷不是神,也没有心。

阿秀眼底划过一丝忧愁,放下衣服轻叹:“小孩子长得快,也不知夏生长多大了。”

裴依寻笑了笑,坐到她对面,一手搭在她手背上:“那就做大一点儿,夏生大了还能穿。”

阿秀眉眼一亮,又拿起衣服开始缝线,同时说道:“也是,等我做好了,依寻,你帮我送一趟好不?”

“好!”裴依寻点点头,神色犹豫间,心里那番提醒的话就没能说出口。

她不知道阿秀会不会听,万一被戚老爷知道,自己的工作就保不住了。更有可能,还会连累秦秋,到时候他们两家人都活不下去。她的善良很少,能力微弱,只能顾及到自己。

几天过去,阿秀将新衣交给裴依寻,拜托她送给夏生。正巧府上无事,裴依寻就提着包袱出去了。

街上还那样子,衣食无忧者踱步来去,饥寒交迫者蜷缩在墙角。裴依寻还想回家看看曈曈,不禁加快步伐。正当她转过街角,余光里的一个乞儿忽然引起她注意。

她骤然停步,身影停顿片刻,才缓缓转身仔细盯着墙角的乞儿,良久后试探一声:“刘大哥?”

乞丐顶着乱蓬蓬的头发,整个人缩在又脏又旧的衣服里,对她的话毫无反应。裴依寻却不气馁,又俯身说道:“是我呀,裴娘子。”

墙角蜷缩的身影微微一颤,两只干枯的黑手分开乱发,露出一双迷茫的眼珠子。那对眼珠子在眼眶里滚动许久才定在裴依寻身上,声音激动而嘶哑:“裴娘子!”

裴依寻不由得咧嘴一笑,:“诶!是我!”继而又满目心疼,着急问:“刘大哥,你怎么这副样子了?”

当年她带着儿女与刘守信一家结伴来昌原,结果刘夫人半路难产去世,只有刘守信与女儿到达昌原。

裴依寻想到这儿,望望他四周,又问:“刘大哥,阿娴呢?”

岂料乞丐听到这话,竟嘴巴一张,马上大哭起来。那声音粗哑浑浊,像是北风吹过粗狂荒芜的大地,又难听,又悲凉。

裴依寻顿时揪起心肠,眼前逐渐模糊。她揉揉眼睛,却揩下来几滴眼泪。乞丐哭够了,才和裴依寻说起一切原委。

当初两家分别,刘守信父女带着裴依寻赠的银两进城投奔亲眷。果不其然,他那位亲戚早不在昌原了。

父女二人只得离开城里,在城外一处废弃的茅舍住下来,向四周开垦荒地,打算来年种些瓜果蔬菜。然而种子还没买来,官府的人先来了,骂骂咧咧说刘守信占了官府的地,要赔偿官府的损失。又说刘守信挖了这么大块地,还没交税,赶紧补上。

说来说去就一句,要收钱。

刘守信恳求官差们宽限一段时间,然而官差们根本懒得听,见刘守信不掏银子,便动手抢。旁边就是哭泣不止的刘娴,官差却一点都不肯可怜这对落难的父女。

推搡间,破茅屋塌了一半,刘守信脑袋破了条口子,胸口中一拳,躺地上怎么都起不来,银子也被抢走完了。

他在板床上躺了三日,痛得日日夜夜都在呻吟。刘娴听得心疼,想去城里给父亲找个大夫。然而还没进城,就撞上一帮富家弟子去郊外踏青。

公子们纵马疾驰,丝毫没看见路边行走的小刘娴。也不是没看见,而是根本没必要留意一个脏兮兮的小乞丐。

马蹄如影,小刘娴甚至来不及叫一声,就被撞飞出去。富家公子们笑声爽朗,纵马疾驰而去。草丛里的孩子看着湛蓝的天空,殷红的血在乌发间扩散。

刘守信等到下午,灿烂的霞光照亮阴冷潮湿的破茅屋。他心里越发担忧,挣扎爬起身,拿起席子边的木棍,一瘸一拐走出屋子,沿途呼唤着女儿的名字。

“阿娴!阿娴......”

几十声后,路边草丛里响起一声微弱的呻吟。刘守信神色一慌,连忙丢掉棍子,连滚带爬地跑过去扒开草丛,终于发现了忘归家的女儿。

小刘娴紧紧抓着父亲的手,眼泪从眼角滑落。她脸上还带着孩童的稚气,眸中盛满不舍与悲伤:“爹,我不想死,我死了,你怎么办啊......”

然而她还是死了,就死在最爱她的父亲怀中。

那一瞬间,刘守信感觉天都塌了,心里所有的信念与希望化为乌有。太阳落下,世界又冷又暗。他抱着女儿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自己也随着女儿死去了,余下的不过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次日太阳升起,城里多了一个行尸走肉般的乞丐。

而今乞丐就趴在裴依寻脚边,捶地哭喊:“阿娴,我对不你娘,对不起你呀......”

裴依寻听得伤心不已,忙说着:“刘大哥,我这就去叫人来接你。”可等她带着人过来,墙角的乞丐早已不知所踪。

“不可能呀!他刚才还在这儿的!”裴依寻一脸的不可置信。

跟她来的人是秦秋的第二任丈夫——齐浩白。齐浩白倒是没有怀疑裴依寻的话,凝神望望四周,回眸说道:“裴娘子,我看这样吧。他身上有伤走不了多远,我留下来找找,你先去忙你自己的。有没有信,我都让秦秋告诉你一声。”

裴依寻默默瞥一眼手中还未送出去的包袱,只能同意齐浩白的意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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