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之前,裴依寻在祈安县住过一段时间,那里的县官无能,山上有一伙厉害的强盗,掳走不知多少清白无辜女子,甚至县官家的小女都被塞进花轿,成了强盗头子的压寨夫人。
强盗头子叫乔浑,人如其名,是个混蛋。一日诏安,再度立功,摇身一变,成了个受人尊敬的将军。
裴依寻看见了他,看在他骑在骏马上,接受着万民欢呼,好不春风得意。
她没道理恨他,该恨他的人深爱着他。
长街悠悠,马蹄哒哒,将军回乡。他那即将临盆的妻子由丫鬟搀扶着,立在朱红大门前,翘首等候着将军的归来。
裴依寻躲着街转角,犹如一个见不得他人好的阴暗小人,窃视着别人的一家团圆。他们夫妻笑得那么开心,眉目深情,眼中都是对方的影子。丈夫搀扶着妻子,妻子依在丈夫身侧,甜甜蜜蜜地跨过门槛,步入他们自己的家。
朱红大门关上,门外欢喜,门外寂寥。
身后的小丫鬟提醒:“夫人,该回去了。”
但裴依寻不甘心,她快步冲上去,使劲拍打着那扇朱红大门。
“咚咚,咚咚咚——”
下人过来开门,主人一家还没转身,又来诚惶诚恐恭迎迎。然而裴依寻独拉走了女主人,并不准任何人过来,包括她身后那个丫鬟。
空寂的屋子,几张桌子椅子,堂上还挂着两幅字画,一看就是主人会客的地方。只是如今,那位不知趣的客人站在主位,真正的主人家却立在下位,连坐都不敢坐。
裴依寻缓缓回首,看向小心翼翼的女子。这女子曾是祈安县令的小女儿岑芹儿,一朝嫁给乔浑,又成今日的将军夫人。
她扶着肚子,恭敬地立在那儿,颔首垂眸,甚是温顺小心。裴依寻越发看不过去,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不恨他吗?”
岑芹儿顿了片刻,才意识到她问的是谁,随即微微一笑,目色温柔:“相公待我这般好,我爱他敬他都还来不及,又何来的恨呢?”
裴依寻快步走去,凑到她面前,语气不甘:“可你别忘了,你是怎么家破人亡的。”
然而听到这话,岑芹儿抬起头,直直盯着裴依寻,板着脸认真说道:“夫人,乔浑是芹儿相公,这儿才是芹儿的家,相公安好,家宅安宁,我岑芹儿何来的家破人亡?”
裴依寻又问:“那你父母——”
“我父母?”岑芹儿打断她的话,忽而转过眼去冷冷一笑,道:“夫人可知,早在我出嫁前,就被相公破了身子?当时我的爹就站在旁边,一脸笑意的说,我能被相公看上,是我的福气。而后我的娘又来劝我,已经被人得了身子,那他就是我相公了,让我为一家考虑,欢欢喜喜嫁过去。”
“是他们自己把我泼出去的,强压着我去当强盗夫人,不要做县令家的小女儿。如今夫人又代他们来责问我,为何忘记了爹娘。”
岑芹儿回眸看向裴依寻,低沉的语气里藏着浓浓的愤慨:“夫人呀,不是我忘了他们,是他们先不认我这个女儿!”
裴依寻被她的话、她的语气怔住了,不由得后退一步。岑芹儿却迎上来,继续用那激动压抑的声调控诉着:“是相公接纳了我,让我再度有个家,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不用再担惊受怕,忍饥挨饿。再过不久,我的孩子也要出世,我的家会更幸福。”
“夫人,你今日来是要我做什么?去指责相公当日的所作所为吗?可相公不掳走我,我就会过的更好吗?县府是何下场,夫人不都看见了吗?”
这一连串的问题噼里啪啦砸在裴依寻身上,使得她无从辩驳,无地自容,只得步步后退,直至退无可退,一下子倒在椅子上瘫坐着。
岑芹儿逼到裴依寻身前,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她大着肚子,看上去十分不易,却还是跪着哀求道:“夫人,我知道你恨我相公做的事,可当初的世道,谁又能说自己手上干干净净?”
裴依寻闻言,心霎时漏掉一派。她想起了那夜,消失的匕首以及张五犬递过来的馒头。就算她没杀人又如何,那人终归是为她的贪欲死的。
岑芹儿的模样越发可怜,抱着她的双膝说着:“如今一切都过去了,夫人,我求你不要再追究了!万一我相公有个好歹,我和我腹中的孩子要怎么活呀!”
这番话是对的,可是,可是当初被祸害的女子不知一个岑芹儿。
裴依寻不知道自己是真想为那些女孩子出头,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总之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处置乔浑的理由,心里顿觉欣喜,双手按着扶手,正色开口道:“你别忘了,当初被掳上山的,不止你一人。她们也是别人家的宝贝女儿!”
岑芹儿立刻回道:“如今她们也和我一样,做了别家的妇人。夫人若不信,大可去打听打听。去问问她们,愿不愿意夫人伸张正义,检举她们的丈夫!”
这一刻,裴依寻的目光灰暗下来。她没有见证恶人恶报,却看见恶人作恶得满全。她不甘、愤懑,然而挡在她面前的是曾经的受害者。
她可以落下天谴,但首先是曾经的受害者被劈得灰飞烟灭。
岑芹儿说,她已得到幸福,求夫人成全。
都这样了,裴依寻还能说什么呢?还能做什么呢?她甚至想不明白自己为何要来乔浑家。
最后,她终于明白自己那点不甘是什么了。曾经万人唾骂的强盗头子又立了功,成了炙手可热的将军。她隐隐把自己投射在岑芹儿身上,希望岑芹儿去恨,去复仇。可岑芹儿却选择了妥协,选择了接受。
然而同样的事,她却没办法向这可笑的命运妥协,无法接受唐阅,无法成为岑芹儿那样温驯体贴的女人,一生唯丈夫之命是从,跪在唐阅面前,乞求他的垂怜。
她甚至害怕自己成为那样的一个人!
裴依寻浑浑噩噩离开此地,留下一句不会再追究的话。
......唐阅回墨川那天,城里的热闹更是盛大,万人空巷,声震青云。府里的人都问裴依寻要不要去迎将军,她拒绝了几回,还是不停地有人来问。这才明白,这种事拒绝不得。
于是她就领着一双儿女来大门前站着,丫鬟说可以换一件精致的衣服,她当没听见,就一身朴素的衣裳立在那儿,甚至还没身边嬷嬷穿的好看。
时间越久,热闹声越近,裴依寻越不自在,凝目抿唇,默默揪紧衣角。
终于,人影冒出长街尽头。唐阅回来了,身边除了攸乐,还有一个女子,身上精致的衣裙很符合丫鬟们对将军夫人的要求。
按理说,寻常女子看见这场景,心里总会小心起来。可裴依寻却暗暗松一口气。万一那女子真是唐阅新欢,她这个旧爱便能退场了吧。
只不过心里还是有些无聊的落寞。
唐阅远远看见门前那道清瘦影子,还以为她已经放下,特意来迎接自己,便满心欢喜快步走去。可才走到门前,还没上阶,那人就转身入门。唐阅心一慌,立刻拉住她的手:“阿寻!”
裴依寻随即停下来,一脸冷漠地看着。唐阅讪讪松开手,嘴角拉出一个讨好的笑容,说道:“辛苦你了,在门前等我这么久。”
门前的人依旧不说话,倒是唐桑曈很想念父亲,立刻扑过来甜甜叫着:“爹,你终于回来了!”
唐阅又是一笑,一把抱起女儿,点点她鼻尖,满是宠溺问道:“曈曈有没有想爹爹?”
“想!”唐桑曈回答的很响亮。唐阅心里顿时获得极大的满足,灿儿被嬷嬷抱着,他顺势揩了下儿子的脸,把问题又问了一遍:“灿儿想不想爹爹?”
奈何灿儿还是牙牙学语的年纪,对他这位突然冒出来的父亲很是陌生,莫名被掐了下脸,就有些不高兴,向着母亲生出藕节似的小手,嘴巴一瘪,开始吚吚呜呜了。
裴依寻没办法,只得从嬷嬷手里抱过儿子开始哄。正巧此时,跟着唐阅回来的那位女子也走上来,笑着叹了句:“哎,我竟不知唐将军早已儿女双全。”
唐阅这才恍悟,立刻为裴依寻介绍道:“阿寻,忘了告诉你,这是菩云子,是——”
“你没必要告诉我这些。”裴依寻打断他的话,没有由来的,心里越发不喜,又道:“你是大将军,有多少位红颜知己都可以。”
说罢,径直抱着儿子离开此处。唐阅想去追,却被菩云子拉住。她一脸惊讶的笑,感叹道:“将军夫人还真是率性!”
菩云子知道唐阅已经娶妻生子,也知道他一直在寻找丢失的妻儿。却没料到那位将军夫人竟是如此一位素雅冷淡的女子,难怪不得能做出逃跑的事。
“道长不要介意,夫人此举并非有心对道长不敬。”唐阅觉得愧怍,顿了片刻,将过去的事娓娓相告。
菩云子静静听着,等他一说完,立刻说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夫人既然误会了我,自该由我去解释。”
唐阅觉得不妥,奈何人已经走了。攸乐又来说道:“将军,郑峰和文彦卿还在等你过去商讨朝廷动向,不妨把这事交给菩云子。”他略微一顿,继续说道:“她们毕竟都是女子,应该更好说话。”
不管这话有没有道理,无可奈何的唐阅也只能听这一句,与其离开。唐桑曈不想从父亲怀里下来,唐阅只得抱着她一起去。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