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们当兵去了,镇上空了不少。原来饭后聊八卦的坝子上,空荡荡无一个人影。夕阳照在皂角树上,金灿灿的,若起点风,金叶子哗啦哗啦,独自哼着歌儿。树下的石磨,是沉默的观众。
有人从城里回来,说蒙山的盗匪往郦阳这边来了。一时间人心惶惶,各家都要进城投奔亲眷。张家在城里没有亲戚,秦秋来问裴依寻,问她愿不愿意来张家住。
“隔壁方家村有好几户都遭抢了,都是家里没男人,看样子是附近的强盗。十里八村都知道你家里没男人,都知道我家男人多,你来我们家住吧,莫遭贼劫了。”
世道一乱,强盗就多了。关于附近村落被劫的事,裴依寻早已听说,却无可奈何。
当年,唐桑曈刚出生,裴依寻身无分文,实在活不下去了,只能抱着女儿来到裴家大门前,求裴老爷救济。她想,再怎么说自己也是裴家大小姐,是裴老爷亲生的、养了十八年的女儿,裴老爷一定不会不管不顾。
然而世间就有这种无情人,裴老爷连面都不愿露,家丁捏着鼻子赶她走。裴依寻被逼得没办法,只能坐在裴家大门前,抱着女儿哇哇大哭,毫无颜面地喊着:“爹呀,你救救女儿吧!女儿实在活不下去了......”
最终,裴老爷怕丢人,把她接回裴家,扔在下人住的厢房里,每日三顿冷饭冷菜,外加一片冷眼。裴依寻厚着脸皮在裴家住了三个月,被自己亲生母亲——裴夫人,用三两碎银,赶出了裴家。
经过这事,裴依寻彻底清楚了,裴家早就不认她了,更不会帮她。如今她空在郦阳有个娘家,却不如没有。
秦秋今日送来这番话,无疑令裴依寻有些感动。想不到血脉相连的家人嫌弃她丢人,隔壁经常吵架的邻居却愿意在她无助时伸出一把手。
她千恩万谢一番,收拾行李领着曈曈住去张家。
没过多久,清兰镇就遭了盗贼。那夜没有月亮,伸手不见五指。外面嘈杂一片,接着就是“咚咚”的踹门声。裴依寻和秦秋拥着几个孩子,躲在张家老娘的小房间里瑟瑟发抖。张家三个男人拿着锄头柴刀菜刀,走到大门前对外面人大骂:“是哪个没长眼的,大半夜来撞我家门,信不信老子一刀劈死你几个!”
话音一落,外面人没了动静。接着声音从隔壁传来,那是裴依寻的家。
天亮后,镇上好几户人家都被抢了,丢了钱,丢了人。住上街斜口的周丰年家,翠凤最宝贝的女儿被人抢了。她只夺得女儿一只鞋子,便抱着那只鞋子,捶胸顿足,嚎啕大哭,从街头一路哭到街尾,从此再不见人影。
张家人为她哀叹一番,端出了早饭。秦秋眼尖,早看出裴依寻有了,每天煮一个鸡蛋分成四分,三个孩子和裴依寻各一份。
裴依寻起初不好意思要,秦秋便道:“吃下吧!你肚里那个要长身体嘞!”
今日的早饭,大家都吃的没滋没味儿。一吃完,张家老四就和镇上学堂的周秀才进城了,一来买点油盐存着,二来去探探消息。
没成想下午,只有周秀才慌慌张张跑回来,连水都顾不上喝一口,拉着张家两个男人的手说道:“不好了!不好了!城里在抓壮丁,你家四豚被官差抓去了!”
屋里的张家老娘一听,当时就昏了过去。晚上她躺在床上,念了三遍“四儿”,撒手人寰。
张家人来不及为张四豚忧心,就开始操办老娘的丧事。张家穷,连口棺材都买不起。秦秋想把家里几只下蛋的母鸡卖了,好歹添一口薄棺材,莫叫几个张家儿郎背上不孝的罪名。
裴依寻拿出唐阅临走时给的银两,说用不着卖鸡。秦秋不要,她便打趣道:“快接着吧,你把鸡卖了,我以后不就没鸡蛋吃了?”
秦秋这才接过银两,掩面拭泪道:“这笔钱算我借你的,等来年,大年回来了,我一定还给你。”
有了棺材,又要找地方下葬。
周秀才不是秀才,只是早年在城里念过书,识得几个字。镇上便把他奉为秀才,留在镇上学堂教书。他也看过易经,便从一个游方道士那里买了一个罗盘,帮人看风水。
他在山脚下旋了一圈,为张家老娘在半山腰挑了块风水宝地,说葬在那里,将来张家必定儿孙满堂,顺风顺水。
秦秋在新坟面前哭得特别厉害,说着:“娘呀!你占了这块宝地,一定要保佑大年他们平安回来呀!”
张家老娘下葬了,张家却没像周秀才说的那般顺利起来。准确的说,整个清兰镇都不太顺遂。
盗贼是不来了,可城里回来的人说,这下蒙山的匪徒真要打过来了。镇上人都想走,可能去哪儿呢?又舍不得地里的稻子,再有个把月,稻子就熟了。他们想那么多人都去当兵剿匪了,蒙山的强盗应该打不过来,便留下等着割稻子。
但过几天,镇上来一伙逃难的人。清兰镇的人见他们可怜,便给他们一碗粥水。难民们感动,主动说起了自己的身世。
他们都是蒙山人,盗匪作乱,朝廷派兵来剿匪。然而不过一天,上面又来命令,剿匪的官兵都被叫走了。听人说是北丘的六皇子造反,要拉人过去平叛。
盗匪没人管,一路杀下山,百姓家的男人都当兵去了,剩下孤儿寡母,只能背井离乡,逃命至此。
听他们一说,清兰镇的人也要逃命了。
裴依寻纠结半天,终是觉得没脸没皮总比没命的好,告诉秦秋,自己原是郦阳首富裴家的大小姐,可以去郦阳求裴家收留。
来到清兰镇这么多年,即便被欺负得那么厉害,裴依寻都没说过自己的身份,如今突然说起,究竟有几分变故,又有谁说得清楚呢?
秦秋不是猜不出其中门道,只是眼下走投无路,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张家人简单收拾一番,和裴依寻去郦阳城,投靠裴家。
果不其然,被拒之门外。
繁华的大街上,人们衣着光鲜,悠闲踱步。唯有裴依寻等人灰头土脸,提着大包小包蹲在裴家大门前,活像一群要饭的。
直到天黑,外出办事的裴老爷回来了。裴依寻一见自己的爹,立刻跑过去。却不料被几个家丁拦住了去路。她过去不得,只能推搡着喊道:“爹!我是依寻呀!爹,我是你女儿依寻呀......”
裴老爷背着双手,信步款款,甚至没看一眼自己女儿,就那么走进了裴家大门,还对门口迎接的管家道:“把门口的乞丐赶走!成什么样子!”
管家得令,对几个持棒的家丁使使眼色,那些家丁立刻挥舞着棒子前来赶人。小孩子走不快,他们就是一棒子打下来。幸得张三虎行动快,替孩子挨了一棒子。
这一棒子彻底打灭了裴依寻心底的希望。她回头看看张三虎肩头的棒伤,丢掉了心底最后的自尊,领着大家来到太守府面前蹲着。
没过多久,太守府的大门打开,中年管家出来,亲自迎几人进去。
想当年,裴依寻第一次见贺兰章。她坐在一顶软轿里,随母亲去庙里祈福。贺兰章因为没钱,被药店的伙计扔出来,正好拦住她的轿子。
彼时她十二岁,贺兰章十五岁,却背得一口圣贤书。她觉得贺兰章是她要找的男主角,听说他没钱为母亲买药,就把身上银子都给了他。
如今二人再见,被人扔出来的落魄者却成了裴依寻。贺兰章是高高在上的太守大人,坐在上位,不怒自威。
裴依寻牵着女儿,同张家人一齐跪在地上,朝他重重磕一个头:“多久大人收留!”
地板是红木的,光亮如新。他们灰暗得就像尘泥,跪在这儿都是脏了地板。裴依寻有些自惭形秽,越发不肯抬头看贺兰章。
唐桑曈年纪小,不懂事,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贺兰章,天真而懵懂。贺兰章内心一动,叹了声:“天色不早了,你们先下去休息吧,有事明天再说。”
第二天,太守夫人来到裴依寻暂住的院子。
说起来,这位太守夫人也是裴依寻的亲妹妹,名为裴茂德。裴依寻是穿越来的,与这位妹妹的关系可谓是一碗白开水,寡淡而无味。她们从小生活在一起,却连个争吵都没有。每日见面就是一句“姐姐安!”“妹妹好!”
裴茂德是裴老爷最想要的女儿,身姿婀娜,花容秀丽,性子软得像个泥团,温柔可亲,随人拿捏。而裴依寻呢,看似听话,实则早就定形了,还没卖出去呢,就没了清白。
郦阳城里的妇人家常拿裴依寻做反面例子教育自己女儿:看看,这就是不尊父母之命的下场,哪怕私定终身之人高中又如何,还不是不要一个轻浮的女子。
叛逆的裴依寻种下良缘,却摘得一个苦果。乖巧的裴茂德不争不抢,终得天赐夫君,从一个商贾之女,升为太守夫人。
不过今日裴茂德不是来炫耀的,她是一个温柔体贴、聪明懂事的妻子,能看出丈夫对姐姐旧情未灭,便想帮丈夫续上这根红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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