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深北站，一节地铁车厢从远处徐徐而来停靠在站台上，车厢门一打开，里面的乘客争先恐后地鱼贯而出，没人注意广播里不断播放的“请先下后上，小心站台秩序”的柔美嗓音。
张云图被后面着急忙慌下车的乘客推搡着挤出车厢，还被一个看着不过二十出头的黄毛少年骂了一句：“妈的，煞笔保安，碍他妈什么事！”
张云图伸着脖子想回骂，却见那小子一路小跑过了闸机口，只留给他一个明晃晃的黄色脑袋。
这座城市，还有这座城市的人们，每天都是这样着急忙慌的状态，像是二倍速播放的电影，没有暂停，没有倒带，却一直在重播。
张云图摘掉扣在脑袋上的保安帽，在脸旁挥了挥，意图让凝滞黏腻的空气多些活气，却只搅动得脖颈里的汗水又多落下几滴。
他从裤子口袋里夹出被捂得热乎乎的手机，看到上面有个未接来电，来电显示：妈。
他愣怔了下，脑袋瞬间轮空了几秒，反应过来后，他踱步到地铁站里一个还算人少的角落，犹豫了下点了回拨。
“咋了，妈？”他换回宛西家乡话。
“忙着呢娃儿，木啥事，就是打个电话看恁忙不忙。”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很噪杂，他捂着一只耳朵努力听清他妈在说些什么。
“这会不忙，咋着了妈，恁说呗。”
“我就是跟恁说一下……”电话那头似乎也彳亍了下，“妈来广深打工了。”
“啊？”张云图张大嘴，身上的热气都惊得消去几分。“来广深打工？恁啥时候来？”
“已经到了娃儿，我现在都在广深呢。”
“啊？”张云图又无法抑制地惊了一次，“那恁咋不提前说下，我好去接恁。”
“不用接……不用接，你忙你哩，等你啥时候不忙了我去看看你就行，好久不见你了，妈想你得慌。”
张云图只觉得心中一滞，一种复杂的情绪翻涌而来，他咳了下嗓子，下定决心：“你在哪呢妈，我这会有空，去接你。”
“你有空啊，我现在在广深北站呢。”
张云图一激灵，紧张地朝四周望去，看人潮中是否有自己熟悉的背影，还好环视了一圈全是匆匆忙忙的陌生人。
“妈，你去广深北站地铁站的A口等我，要找不住你就问保安，我半个点就到。”
“好好好……妈不急，你路上注意安全。”
挂了电话，张云图扣上帽子，把帽檐压了压，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周围人的相貌，猫着身子，溜着墙根回了安保室。
他可不敢让他妈看到他这一身打扮，他妈一直以为他已经混成了“总”，上班的地方是需要刷卡进入的高档写字楼。
他妈以为的其实也没错，一年前他确实还在一家上市公司的电商部门当主管，但他自己好死不死地觉得厌倦了这种没意义的生活，要辞职写小说。
辞职一年，小说倒是确实写完了，发表到网络平台上点击者寥寥。给出版社投了几次稿，至今也杳无音信。
等他回过神来想重返职场，却发现就业环境全变了，他能入职的岗位只有电销，或者打着管理岗幌子的电销。
堂堂重点本科毕业做销冠？张云图觉得丢人。虽然他自诩为文化人，书读得不少，也天天把人人平等职业平等的话挂嘴边，但也是嘴上一套心里一套。直到前两个月，他存款消耗殆尽，这才不得已，想着先去做几天兼职，结果一干就是好几个月。
他甚至都觉得自己爱上这份工作了，不用动脑，每天拎着警棍在地铁车厢里走上几十个来回，还能顺便看看美女饱饱眼福。
没有了繁杂的人情世故和业务往来，他每天的生活成了“溜达”，溜达够12个小时，卸去一身的体力后，沉沉睡去。
简单、重复、没有弯弯绕绕。
“王哥……你那身西装能不能借我穿穿？”张云图推开安保室的门，看着坐在椅子上正在看监控的一个秃头男人，请求道。
“哟，恁弄啥？相亲嘞？”王哥一脸坏笑，咂摸着嘴瞧着他。
王哥是张云图宛西老乡，也是他们这个小队的队长，来广深十年有余，光棍，热衷于参加各种相亲，所以常备着一身西装。
张云图有些尴尬，一时不知怎么解释，只能实话实话：“不是……那个……我妈来了……那个她一直以为……”
王哥“噢”了一声，露出懂了的表情，朝他摆摆手，“拿去穿……拿去穿……别给我弄脏了就行。”
“放心，我穿完送去给你干洗。”
“诶，那倒是搁不住。”
保安的宿舍离北站不远，就藏在北站南边的一片自建房里。张云图一边苟着身子往宿舍跑，一边小心翼翼地防着碰到他妈，还好一路顺利，并无波澜。
宿舍是六人间，跟大学时一样，但却远没有大学宿舍干净。毕竟没人检查，这些打工人也都不是什么讲究的体面人，他从王哥床铺上一堆乱糟糟的衣服里扒拉出那套西装，嗅了嗅，闻到一股子混杂了臭袜子和烟的湿臭的味道。
他有些嫌弃地穿上，还打上了领带。他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这么穿，当年他在写字楼里上班时也从没穿过西装，只是他潜意识地觉得他妈心里的“总”应该是这么个形象。
他拿着桌子上的塑料圆镜，照了照，看不到全身，只能看到局部，便只好对着窗户看着窗户里的反光整了整衣摆。
往地铁站走时张云图才发觉自己像个傻帽，七月份的天，路上得人都恨不得把衣服褪到大腿根，他却套着长裤，打着领带，还穿着外套。
他想了想，脱掉外套，搭在胳膊上，快步向北站A口走去。
一个穿着红黑色点点上衣，拖着鱼皮口袋，趿拉着拖鞋的妇女正在来回张望。她在往来的人群里显得格外扎眼。
张云图一眼就看到了女人，瞬时眼眶便有些湿润，他快步上前，攥着女人的胳膊叫了声：“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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