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的事，没一件说得准的。
之前张云图高考落榜，复读，他已经觉得那是他人生的至暗时刻了。结果后来又遭遇了失业危机，在地铁上当起保安，他想，这次总算是够暗了吧？没想到他又被莫名其妙冤枉成了贼，差一点就吃了牢饭。
他觉得命运这个糟老头子，压根不是不小心，而是故意针对他，像是怕他过得好点似的，一步一步把他逼向绝境。
那天张云图正在值班室值班，忽然就来了几个穿着黑色外套的看起来二五八六的工作人员，自称是巡视组的，众目睽睽之下就把他给带走了。
他其实大概清楚是些什么事，倒也没说谎，原原本本地交代了一遍，还着重描绘了那几个
孬货聚众在审讯室吸烟的细节，但其他的事他一句没提——比如给吴区长送礼。
交代完回来，他就接到了人事的辞退通知，原因模棱两可，说是不适合任用。
张云图憋着满肚子的怨气，却又感觉浑身都提不起劲，他想怼天怼地怼空气，最后却只是巧巧问了问王哥什么情况。
王哥也只是叹气，话说得模糊，“早就劝你别跟他们对着干，这两天，你先住我那儿，我睡宿舍，等你找到工作再说。”
张云图像被抽了筋骨，他不是认命了，而是觉得累，他这短暂的三十年时光里，已经尽力绕开别人画好的圈，不去触碰，也不去惹怒，只求做个不被圈圈束缚着的边缘人。
但那圈像是长眼了似的，非想把他逼出地球。
他困顿地朝王哥摆摆手，显得有气无力，“不用，我有地方住，谢谢王哥……”
说完，他行尸走肉般走回宿舍，收拾出他那几件不值钱的破衣褴褛，茫然地拖着行李箱走向街头。
去哪呢？他不是没地方去，求助大学同学？或者认怂回家？再或者先住几天宾馆？
他都没选，他就这么晃晃荡荡，漫无目的地走着，从白天走到黑夜，直看到天桥下几个席地而坐的流浪汉，他才停了下来。
那几个流浪汉看起来年龄也并不大，踅摸也就是三四十岁的光景。衣着算不上脏，但都人手一个鱼皮编织袋，还有一个千疮百孔的凉席。
混在他们中间，张云图竟莫名其妙生出一种踏实感。他打开行李箱，从里面拉扯出几件不怎么穿的破布衫，在地上摆出个人字形，舒舒服服地躺了上去。
他什么都不想想，只想好好睡一觉。
不知过了多久，他是被一阵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吵醒的，那声音像是见不得光，嗡嗡地，带着某种隐秘。
他慢腾腾地睁开眼，发现此刻的天桥下竟生出一种格格不入的热闹，几个依照光鲜的男人正徘徊在此，不知在寻摸些什么。
“没有200的价，昨天躺那儿那个，比我低，比我胖，要了300。”那汉子光着膀子，絮絮缕缕的内裤边都翻到了裤子外面，他一边说还一边用手和交谈的男人比划着，语气颇为自得。
问价的男人身材臃肿，挺着个大肚子，但看起来就是个有钱人，手上带着腕表，脚上的皮鞋锃亮。
张云图没看明白，这难道还是个人力市场？什么活还看高矮胖瘦呢？
他揉揉眼撑着身子坐起来，好奇地观察着周围。
另一个看起来有点邋遢的流浪汉，坐地降价，朝着这边喊：“俺便宜，管饭就行。”
大肚子男人嫌弃地摆摆手，有点厌恶地瞪了邋遢流浪汉一眼。
“你呢？你要多少钱？只抱着睡，不干事。”大肚子男人看着张云图，问他。
张云图听得莫名其妙，“抱着睡？”
“嗯，我不喜欢10，可以用嘴。”
张云图瞬间明白了，这是个“鸭”货市场，躺这里的流浪汉都是“卖”的。
他赶紧张嘴：“我不卖。”
光膀子流浪汉在旁边“呸”了一声，“不卖你占什么地盘！”
张云图听得心焦，这世界到底是有多少个圈，他妈的当个流浪汉都能闯进别人的圈圈里，他踉跄着起身，一边觉得这世界无可救药，一边觉得自己无可救药。
他半蹲着身子，把自己铺在地上的衣服往行李箱里塞，装好箱子一回头，一个斜挎着帆布包的男人正站在他身后怯怯地看着他。
说是男人都有点抬举他，说是男孩也不为过。
帆布包男孩盯着他，像是在内心里斗争了半天，一咬牙，“一千行不行？”
男孩声音很小，但在这窸窸窣窣的环境里，一千这个数字都显得突兀，问价的人和等着被问价的流浪汉都扭头瞧着这边，想看看是哪个值钱的“鸭”货能卖出一千的好价。
连张云图自己都愣了下，惊讶自己值一千吗。
他不想再横生事端，看这帆布包男孩细胳膊细腿没什么威胁，随口“嗯”了一声想赶紧离开这里。
男孩见他答应，小步快跑着跟上，两人亦步亦趋地离开了天桥下。
走了几分钟，张云图停下来扭头看着男孩，张嘴说：“这么大就不学好？”
男孩似乎有点难堪，脸都有了红晕：“管你什么事？”
张云图笑了下，是啊，管他什么事，他拉起来行李箱继续往前走，男孩又小步快跑着跟上。
“别跟了，我不卖，赶紧回家去吧！”
“你骗我！”男孩停下脚步，站在他背后喊，语调里有些愤怒。
“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是因为不洁身自好染上各种病？艾滋、梅毒、尖锐湿疣、浑身长满疙瘩，还有浓疮……”张云图还没想好去哪，倒是乐得跟他扯几句。
“无所谓！我不在乎！”男孩咬咬牙，眼眶里亮晶晶的。
“呵，你这年龄，能在乎什么？快回家吧！”张云图这才发觉男孩长得格外秀气，没有褪去婴儿肥的小脸，皮肤娇嫩，小鼻子小嘴，有种看起来就童叟无欺的气质。
“我没有家。”男孩小声嗫嚅了一声，蹲在了原地，开始了昂昂昂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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