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你可认得我是谁

晚上六点半,田定福叫的黄包车到了,尚一边撑着伞坐了上去,感觉自己无产阶级的屁股有点享不了资产阶级的福。

爱多亚路的拐角处的霓虹广告牌已经亮起来了,一辆接着一辆的黄包车从底下穿行,面黄肌瘦的车夫披着千斤重的旧蓑衣,把客人送到了南京路444号,仙乐斯舞宫。

尚一边要在这里帮田定福看样东西,那天拍卖会时先一步被人拍下的玉鹅,与田家太太同名,夫妻二人回去后愈发觉得喜欢,便约了人家来谈。

天色才将将擦黑,仙乐斯一楼的舞厅里早已客满为患,一支洋人乐队正在演奏一首最近非常风靡的曲子,尚一边依稀好像在哪里听过,他下意识看了一眼墙角,总觉得那里会突然出现一只不合时宜的老鼠,深棕色的。

服务生接过他的油纸伞,引着他从人群后面穿过,妩媚的俄国舞女提着大裙摆,每次抬腿都引得台下的看客们一阵骚动,边上那桌的美国大兵还没换下身上的海军服,他们在海上憋的久了,气氛最是热闹,香槟开了满桌。

尚一边提着前襟,沿着木制旋转楼梯上了二楼,田定福的司机等在那里,领他去了一间预留好的包厢。

包厢里的茶水点心已经备好了,放在缂丝屏风后面的小花梨桌上,尚一边走过去,站在栏杆处往下看了一会儿,整个仙乐斯雕龙画凤,黄铜贴金,连空气里都是奢靡的味道。

他在边几最末的位置坐下,喝了好一会儿茶,楼下的曲子都换了三首,田定福才从三楼的饭店缓缓下来。

尚一边起身,与他们打过招呼后就垂目站在一旁,他今天是来帮忙掌眼的,自觉的把存在感降的很低。

田定福回去后还特意打扮了一下,显得更油光水滑了,可他日渐的发福,流金纹长马褂几乎要系不上领口的扣子,瞧的人喉头一阵发紧。

与他同来的还有两位穿西装的年轻人,看打扮像是哪家的贵少爷,其中一位穿白色西装的率先向前一步,歪着头上上下下的打量尚一边:“这位就是田老板请的大拿?”

“是我的一位小友,姓尚,有些眼力。”田定福说。

青年走了进来,带着一股子沾了酒意的花香,他随手捏了个蜜饯放进嘴里,歪身坐到尚一边刚才坐过的位置:“我以为是个老头子,没想到这样年轻,你叫什么名字?”

“鄙姓尚。”尚一边说。

“他刚才说过了,我问的是全名。”

“尚一边。”

青年拉长语调哦了一声,重复道:“尚一边,我记住了,我姓乔,乔喜风。”

尚一边觉得这人举止略轻浮,抬眸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另一位黑西装的年轻人走过去,将乔喜风拉到主位上:“你与他说些什么,快把东西拿出来,还有正事要谈。”

乔喜风拨开他的手慢悠悠道:“子良莫急,这才几时,我还想玩会儿麻将呢,”他看向尚一边,嘴角要挑不挑的问:“尚先生会玩牌吗?”

尚一边摇头:“不会。”

“我教你,”乔喜风从桌下拿出一只小牛皮箱子,打开了哗啦一声把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田老板不介意吧?”

田定福怀着歉意看向尚一边,他不知道乔喜风怎么突然就来了打牌的兴致,但自己有求于人,不好就这样拂了人的脸面。

尚一边不会让东家为难,主动应下:“希望不会搅了乔先生兴致。”

“怎么会,在英吉利这几年可是憋惨了我,那帮洋玩意儿只会骑马看歌剧,好不容易回来了,可得好好过把瘾。”乔喜风说,自从进来后他的视线就没有离开过尚一边,眼神带着一种让人不大舒服的考量,让他直感觉自己才是今天晚上被相看的那件货。

尚一边无法,只得在桌旁坐下。

一百四十四张象牙骨牌,手感温润,牙纹流畅,不用放在一百年后,就是现在也是难得一见的良品,尚一边犯了职业病,不动声色的婆娑了好久,直到方子良讲完规则。

“我说明白了吗?”方子良问。

尚一边点头:“听懂一些。”

乔喜风托着腮,眼睛从尚一边的头发丝儿看到脚后跟儿,越看心里越兴奋,手心竟然隐隐渗出汗来。

“没关系,我们打慢一点。”

他盯着尚一边修长的手指,觉得这双手比骨牙麻将牌还要温润柔和,像玉一样,尤其左手手腕的茎骨处,居然有一颗红褐色的小痣,针鼻大小,像一颗戴歪了的红宝石。

“尚先生手上素了点,一样首饰也没有啊?”乔喜风说。

尚一边码了张牌,把没用的风头打出去:“平头百姓,柴米油盐之余,余裕暂缺。”

乔喜风笑了一声,把自己手上的宝石戒指脱下来扔在牌桌上:“送你了,喜欢吗?”

田定福皱眉,尚一边却温声道:“牌局还未开始,乔少爷就先认输了?”

乔喜风挑眉:“玩儿的就是个乐子,一颗戒指而已,尚先生不敢收?”

尚一边又打出一张牌,扔出去的麻将把那枚戒指撞的远了一点,状似不经意,却又恰到好处的露出那么一点嫌弃。

“留之惧不祥,施之混柴荆,若这局我侥幸赢了,便把这戒指收下,赠与善堂,买药施粥吧。”

言下之意,东西我不想要,你要是执意要给,那我便赢过去,但不会自己留着,捐了便是。

方子良抬头看了他一眼,他一向不喜欢这种穿旧长衫的文人,迂腐执拗,今天这位倒不卑不亢,有点气节。

乔喜风也不生气,抬手又将腕表脱下扔了过去:“那就多捐些,吃药还是喝粥,全凭你做主。”

滑出去的手表撞翻了原本规规矩矩垒在那里的牌码,眼见这牌是打不下去了,田定福把麻将一推:“乔少爷这是什么意思?”

乔喜风道:“什么什么意思?”

“要打牌的是你,要闹事的还是你,乔少爷,东西您要是不想出田某也不会恬不知耻的纠缠,您为何要如此羞辱于人!”

乔喜风并不看他,眼睛直勾勾盯着尚一边。

“我羞辱谁了吗?”

田定福不再与他多说,拉起尚一边就要走,乔喜风却一抬脚,挡住了两人的去路。

“买卖还没谈,这就要走,不合规矩。”

田定福怒道:“你还知道规矩这两个字?”

“您是家大业大,有身份有背景,可田某做了这么多年生意就没有见过乔少爷这样不讲规矩的,田某自认没有得罪过你,你为何要屡屡为难,与我这小兄弟过不去?!”

乔喜风终于看了他一眼,嗤笑道:“你以为梁子结在你这里?”

田定福一怔,乔喜风轻轻啐了一口:“你也配。”

田定福气的呼吸都不畅快了,张口就要叫人,却被尚一边伸手挡了一下,他脱开田定福的手向前一步,挡在两人中间。

“如此说来,梁子结在你我二人之间?”

“是。”乔喜风点头。

尚一边又问:“你我可曾在哪里见过?”

“不曾。”

“那是我今晚哪里得罪了你?

“没有。”

尚一边气笑了:“那乔先生倒是说说,梁子从何而来?”

乔喜风收了腿,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尚一边,半饷后才轻轻吐出一句:“尚一边,你还真是不认识我啊?”

尚一边抬眼,第一次正儿八经的端详这个行事乖张的年轻人,他眉目有些上挑,带着掩盖不住的浪荡气,长相不丑,甚至带了些骄矜的贵气,但尚一边没有印象,无论前世还是今生。

是的,他不属于这里,他来自遥远的一百年后,到这儿不过也就短短六年,官司是背了几起,但从未有过一个叫乔喜风的人。

乔喜风挑着眉,换了个姿势看他,腿却依然搭在小桌上,拦着两人的去路。

“没关系,尚先生慢慢的想,我这张脸,可在哪里见过,有没有故人之姿?”

尚一边蹙眉,故人之姿?

乔喜风……

尚一边猛的惊醒,惊讶的望着他。

乔喜风笑了一下,眼中却露出寒光。

“怎么?想到了?”

尚一边后退一步,撞在田定福身上。

乔喜风敛了笑容,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再开口已经换了一副面孔,恨不得能当场撕了谁一样:“那你可也想到了霞飞路88号的金长捷!?”

尚一边的脑子“轰”的一下炸开了。

“你可认识他的夫人乔静敏?记不记得她是如何死的,如今又埋在哪里?!”

尚一边的瞳孔剧烈收缩,再次看向乔喜风的脸,已是那样的熟悉……

缂丝屏风被人从外面一脚踹翻,来人身形颀长挺拔,只一个尘烟中的身影就将尚一边刚刚还在跳动的心脏碾成齑粉。

“你怕不是也忘记了我是谁。”

整个世界都静了一秒,那人抬脚,自屏风砸出的烟尘中走出来。

尚一边惊恐的睁大了眼睛,滚烫的心血全部逆流涌向那露着风的胸口。

还没有愈合的伤疤又钝痛起来,黏黏答答的往外渗着血。

尚一边闭了闭眼,这回终是逃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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