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看路！”
岔路口斜冲出一辆车，段霓一脚急刹，车后座上横躺着的段弋鸟滚了两圈，从座位上掉了下来。
“他爹的瞎子开什么车？趁早去黑市加点钱整一台他爹的二手全自动mini驾驶舱，出了事直接拿来当他爹的棺材！”
段霓嘴上骂骂咧咧，手上倒是减了速，从后视镜里看了看掉到地上的小孩。段弋鸟被这一摔摔醒了，迷迷瞪瞪地爬起来，扒在车窗上往外看。
段弋鸟听不见。
所以她也不用在小孩面前注意言辞。
段霓开车时很难认真关注后排，更是万不可能用手语回应段弋鸟，于是小小的段弋鸟也习惯了自己来解决问题。他在车上喝了两瓶牛奶，睡了一觉，这会儿正憋得难受，坐在后排扭了半天屁股，自己摸摸索索地找空矿泉水瓶。矿泉水瓶拿到了手里，却不知何时在车里晒变了形，段弋鸟拧不开，哼哼唧唧地抗议。
段霓往外看了看，天色已近黄昏。四下无人，她猛踩一脚油门，力图在日落之前赶到目的地。
她听说E24这座偏远的小聚居区里隐居着一位义体师傅，据说物美价廉，安装人体辅助设备的费用只要A0区的科技公司“猎户座”的一半，还能按照用户需求定制。不过这师傅深居简出，一周只有周二、周四两天开门营业，万一错过了今天，就要等到下周去了。
我想尿尿。段弋鸟在后排比划。
段霓没看见。段弋鸟想伸手扒拉她一下，又想起段霓不让在她开车的时候打扰她，很不情愿地缩回了手。
段霓车上的导航破破烂烂的。她在一次路怒中猛捶了它一下，屏幕花了一条，扬声器的音量也时高时低。
段霓凭着点想象力把路线拼起来，七拐八拐地在窄路上狂飙。段弋鸟感觉自己像个装满的大水杯，被晃得眼看要洒出来了。
段霓终于一脚刹车停在一处四层小楼前。大门口竖着一块“神山手作”的手写广告牌，所有的窗户都用厚实的墨绿色窗帘挡着，段弋鸟伸长脖子往里瞅了瞅，什么都看不见。
我想尿尿。段弋鸟跑到段霓面前，用力比划。
等会儿，先和伯伯谈事情。段霓比划得飞快，将小孩的手一拉，大步走了进去。
神山看上去是一个瘦削的老伯。屋里灯光昏暗，段弋鸟抬头看着他的一头乱发、凹陷的脸颊与山羊胡，后退了几步。
“全须全尾的小孩儿装什么义肢？”神山叼了根烟，拿起打火机，看了段弋鸟两眼，把打火机放下了。“别胡闹。”
“神师傅，您帮忙看看。”段霓客气地递上一只长条木盒。神山接过来，打开看了看，点点头。“这时代，弄得到酒，装不起‘猎户座’的辅助设备，哈？”
“酒是以前攒的。”段霓平静地回答。
“你知道来我这儿装义肢的都是什么人？”神山放下酒，低头拿了根机械胳膊忙活。“不是雇佣兵，就是搞地下拳击那些不要命的，要么就是□□，把自己的胳膊腿弄没了，就来找我装个新的；后来，自己的胳膊腿儿还好着，也要让我锯下来，换个新的。……神经病。”神山骂了一句。
段弋鸟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磨磨蹭蹭地挪动到母亲身边，将脸颊贴在母亲腰上。
“这小孩听不见。”段霓揉揉段弋鸟细软的头发，“我想请您给他装个听觉辅助系统。”
“脑机接口听觉重建？”神山摇摇头，作势要把酒还给段霓。“风险太大了。猎户座都未必做得了啊。”
“我知道您曾经是猎户座的高级工程师，您当年的研究方向就是这个。”段霓不接，“猎户座做不了这个，不就是因为您走了吗？”
神山抬头，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他的眼睛。他笑了一下。
“哎哟。知道我的前东家是猎户座的人不少，知道得这么细的可不多。”
段霓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拍拍段弋鸟的头示意他过去。段弋鸟来之前受过段霓的培训，这时候乖乖地蹭过去，拉一拉深山的手，微微歪头，仰着一张精致的小脸对他比划——拜托啦。
神山呼噜了一把他的小脑袋。段弋鸟感觉脑袋被硌了一下，抬起头，看到的是金属的冷硬光泽。
“天生就这样？”
“四岁的时候，发烧烧的。”
那只金属手又在段弋鸟的脑袋上呼噜了一把。段弋鸟想了想，接着比划——谢谢你。你真好。我想尿尿。
神山看不懂手语，叹了口气。
“那东西很贵。”神山说。“我收的服务费会比猎户座低很多。但听觉重建需要的核心元件非常难搞。”
“多少钱？”
“七百万。”神山说。“我手里现在也只有一件。”
段霓轻轻吸了口气。“什么东西这么金贵？”
“听觉神经非常精密复杂。”神山解释，“听觉辅助系统的主机看起来小，要求的神经精度却很高，只能由智能等级评级A 的‘智械’来操控。你知道那东西有多贵——且不说钱的事儿，D级人才以下的普通公民根本就没机会接触到。”
“D级……”段霓咬牙重复了一遍。
神山在工作台下摸了一会儿，摸出一枚三厘米见方的金属块，叫段霓上前来看。“喏，我这儿的唯一一个。超小型集成体高智能计算机。军工级的芯片，猎户座出品。这是一个断了脊柱的雇佣兵拿来抵债的。战场上缴的玩意儿。”
段霓几次欲言又止，终于摇头苦笑：“我现在拿不出七百万。”
段弋鸟看着两个人嘴唇一张一合，完全没有头绪，只觉得尿意盎然。见两人都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他一跺脚，转身跑了出去。
走廊一片漆黑。段弋鸟被走廊尽头的一处光点吸引了注意力。那微弱的光点闪烁的频率有如心跳，段弋鸟歪着头看了一会儿，便朝它跑了过去。
走廊尽头是一扇虚掩的门，光点就是在那门后闪烁。门对于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有些沉，段弋鸟手脚并用地将门拉开，走了进去。
房间里是浓重的灰尘味道，与走廊里一样漆黑一片，只有一盏低光单色复合屏荧荧闪烁。
——那是段弋鸟与嘉雷斯的第一次见面。
嘉雷斯躺在地板上——或者说，他身为机器人的本体，那副轻型金属配合仿生硅胶打造的机械躯体躺在地板上。此刻，他正通过红外摄像头关注着这个被他吸引进来的小男孩。
他快没电了。
在过去的一年零五个月中，他已经挖尽了这储藏室中所有的电量。先是老旧型号的手机、家用便携计算机的电池，再是宇宙座舱模型、家用自动驾驶舱模型的电池。
最后，连其他废弃机器人仅剩的那点电量都被他哄骗着弄了过来。也发生了一些小小的对抗与打斗，不过那不重要，反正最后的胜利者是他嘉雷斯。看着昔日玩伴像一把废铁一样从他的膝上滚落，他的电子信号稍稍波动了一下，便复归正常。
如果没电，被迫关机，他可能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他珍惜地使用着四处搜罗来的这点最后的电量。这房间里没有电源，但他花费三天时间耐心地破解了走廊总监控的密码，稍作分析，便发现这储物室的一个小隔间里就有电源。只要连上电线，给那枚被他修好的强磁充电器通了电，他就完全安全了。若不是储物室太大，小隔间太远，仅剩的这点电量支持不了他的仿生躯体移动到那个地方，他根本不需要在这儿守株待兔。他已经模仿着人类祈祷了半年，如今这祈祷终于生了效。
谢谢你，小机器人之母，智械本源，雷电之神莉莉安！嘉雷斯在自己的思考链路里输入了一串没用的字符。
低光屏幕闪动了一下，上面出现一个像素构成的女孩形象。女孩眯着眼睛微笑，嘴巴一张一合：“你好呀，小朋友！”
段弋鸟盯着屏幕，微微张着嘴巴，没有反应。
嘉雷斯让复合屏再次发出声音：“你好，小朋友！我是佳佳！”
段弋鸟仍是没有反应。嘉雷斯将红外监控的画面放大，聚焦在小孩身上。他很快察觉，听见声音时，小孩的身体没有任何反馈。
这是个听不见的小孩。小孩呆了一会儿，慢慢用手语比划：“你也是小孩？”
嘉雷斯让佳佳笑着点了点头，屏幕上浮现出文字：“我是佳佳！你叫什么名字？”
段弋鸟伸出手指，在复合屏上慢慢划了一遍自己的名字。
“小鸟！”屏幕上的佳佳笑得很开心。“那小鸟和佳佳就是好朋友啦！”
段弋鸟微微扯了扯嘴角。他突然快速地打了一串手语。
“为什么叫我过来？你希望我做什么？我现在有点忙，不想和你聊天。如果你没有事情的话，我要先去找厕所，然后回去找我妈妈，她有事情要做，我得陪着她。”
黑暗中的嘉雷斯读着这一长串内容，突然觉得这小孩儿还怪有趣。他的思考链路中多了一个“坏笑”的表情字符。他原本想好言好语哄着小孩儿帮他把事情做了，但是一个人在黑暗中待得太久太无聊了，此刻就起了点恶作剧的坏心思。
“我想和你握握手。”屏幕上的佳佳说着，把自己的手贴在了屏幕上。
段弋鸟下意识地伸出手。瞬间，他手上戴着的智能手表就黑屏了。段弋鸟软软地“啊”了一声，翻来覆去地研究那块表，怎么按都按不亮。
吸收了智能手表的那一小点电量，对于嘉雷斯来说，像是人类吃了一小块酥糖。没什么用，但是甜甜的，让他想砸吧砸吧嘴。
屏幕上的佳佳竖起了小恶魔的红色犄角。“嘿嘿。你联系不上妈妈了吧。”
段弋鸟的身后光线一暗。他回过头，方才从门缝里投进来的一点微光也不见了。
他慌忙去推门，发现门落了锁，推不开。
他现在与世隔绝，跟一个莫名其妙的复合电子屏关在一块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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