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道友,我杀不了你,”衡枢也笑,抬起头看着风云色变的天际,雷鸣电闪,将黑夜照得如同白昼,照得鄢丰苍白的脸更加阴冷,半天衡枢才说道,“我们杀不了你,但天道可以。”
鄢丰低下头,看到眼前死不瞑目的尸体已经堆成小山横亘在两人之间,睫毛一颤,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剑桄榔一声落在地上,雷鸣声更大,鄢丰低着头半天也没有言语,脸色愈加苍白,半晌她才喃喃着问:“……那你还在等什么呢?”
“鄢丰,”衡枢幽幽叹了口气,声音平静,道,“你去失落之地那些日子,阴阳家上下都在为了令妹转生一事奔波。衡枢虽然向鄢道友许了诺,但将已经残碎的魂魄修补好再送归冥府,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逆天而行,是我阴阳家上下替你受了这业果。”
鄢丰凝固的眼神终于动了,她难得主动追随着衡枢的目光,像是求证于某件最重要的事:“但这一切都与她无关。……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了衡枢,从头到尾……至少鄢年没有做错任何事。”
衡枢却不接话,接着道:“昆仑灭门之后,你神智不清,整个昆仑山的尸首也都是罗掌门带着打点。昆仑山下的山村也都是罗棋宗弟子守着他们不受魔物精怪侵扰。”
鄢丰看清面前尸首的模样,血泪从眼中流下。可她本人仍是没有任何表情,好像戴了张面具一般,无端让人感到悚然。
“还有魔域那边,魔君第五昭犯下这等恶行,我们已经向魔域彻底宣了战,要为昆仑和死去的弟子——”
“不必再说了,衡枢。……恶果由我一手酿成,要杀要剐,要我做一切我能做的赎罪,我都没有话说,也不会反抗。鄢丰只有一颗心、一条命,要赎罪、要报仇……你们杀了我便是。”
“可倘若我说,那都不是我想要的呢?”衡枢声音还是无波无澜,可却慢慢抬起手,扯下被血全然浸透的白布,露出一双血肉模糊的眼睛,不偏不倚正视着她,“杀了你,死去的人,还有你无辜受难的师门,就能重新回来了吗?”
“那你还想我说什么?!”鄢丰却突然嘶哑着大声说,“……我只有一条命,还不上我犯下的所有罪行,我知道——但事到如今、事已至此——你还想我说什么,做什么?!”
衡枢不理她爆发的情绪,只是定定看着她,在落针可闻的天地之间,一字一句地说:“倘若我说,我要你继续背负起当初我们约定好的使命,拯救人世于水火;倘若我说,我要你以魔物之身,倒转七情,重新证道成神,重新成为正道、成为整个人间的未来呢?还记得道人归去前托我转告你的话吗?——‘你永远是昆仑的骄傲’。鄢道友……”
在鄢丰不可置信的目光中,衡枢慢慢说出他最后的一句话。
“今天我来,只想要你亲口告诉我……如今,即使堕入魔道,道心全损,功力不再,你当日救世之心,可还依旧?”
迎着他的目光,鄢丰下意识后退一步,脚下阵法亮起微弱不灭的光芒,似乎和周遭的所有人一样,都在等着她给出一个满意的答复。
鄢丰半天都说不出话来,她想笑,想要嘲弄这份天真盲目,可是她什么话也说不出,什么表情也做不了,半晌,迎着那些殷切的眼神,她笃定地说——
“不。”
“我明白了。……你也听到了,是吗?”衡枢深深望了她一眼,似乎并不意外,竟然笑了,而后他将目光转向她的身后,喊出一个熟悉的名字,“采春姑娘。”
鄢丰难以置信地回过头,正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
可少女紧抿着唇,竟一句话也不说;与此同时,她站在另一处阵眼中心,手中掐诀,念念着鄢丰听不真切的墨家心诀,磅礴强悍的灵力席卷整个杀阵,那条束发的红缎终于被风吹落,似有灵一般,在她身侧飞扬的墨色令牌上缠绕一圈。
黑色的令牌将那条红缎衬得更红,迎着凝成实体的纯粹灵力,以决绝的姿态,不顾一切地启动阵法!
鄢丰什么也说不出,只在这铺天的风暴中,最后瞥见了一抹猩红。
她分辨不出那究竟是采春束发的红缎,还是她自己眼中,无法抹去的罪孽。
血雾笼罩的昆仑山下,天字杀阵光芒大盛,纯白光芒照彻阴云笼罩的长夜,罡风四起,将在场所有人的衣袍都吹得鼓起来,一时之间谁也不曾开口说一句话,只有一朵血花突兀的绽放在阵法中央,鄢丰七窍都流出鲜血来,滴答滴答黏稠的血落在地上,时间突然变得很慢很长。
分明是夜色之中,分明鲜血与疼痛,魔性与仇恨如雾障一般如影随形,鄢丰却觉得这一切都变得很远,目之所及只有耀眼的白色光芒,无论前进、后退,伸出手还是握成拳,都再没有其他的东西存在。
她一时惊慌起来,她想她要死了,她应该想起师父师姐,想起鄢年,想起采春,想起他们说的死前该有的回忆,可是无论如何想要拨开眼前的空白都无济于事,什么也没出现。
她浑身颤抖起来,突然心口钻心的痛起来,她看到那些不知在何时便已狠狠扎根心上,扒着血管生拉硬拽,喝下她心头所有的热血,最终成长为参天大树的名为责任的东西,它们取代了她的心和血,成为了她世界当中唯一的存在。此刻被连根拔起,也带着模糊血肉,支离破碎,该觉得轻松吗?可是除了痛还是痛,压在心上的东西被剥离开了,她却下意识的伸出手去,想将哪怕只是残毁的一点也留下来,哪怕只留一点下来——否则这样的话——
——这样的话,我的世界,还剩下什么呢?
“啊……啊啊……啊啊啊——!”
她好像回到初生的日子,咿咿呀呀只能本能的发出某种声音,痛苦、懵懂、无意识、兽性的声音,她捂住心口,想那愈发鲜活的痛快些结束,可是因为入魔而长得很长的指甲却不留情面的刺破心口的皮肤,让鲜血更加痛快的流出来,让那痛、那永无止境的惩罚更痛,更深,更久,最好永远不再结束,哪怕肉身已死,也该化作地狱的业火,将她的灵魂,灼烧、炙烤,折磨,永无止境的折磨——
鲜血越来越多,逆流而上,在半空之中竟开出一朵玫色的烂漫的花朵来,鄢丰失力的倒在地上,看着满目的红色,突然仰天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雷电仍然不停的威逼,她却还在笑着,笑到泪水滚烫滚烫的从眼眶流下,笑到再也发不出声音,她于是终于感到疲惫的闭上眼睛,刺目的光芒很快消弭,她慢慢的松开紧握的拳头,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时间就在此刻静止下来,鄢丰看到自己站在一片黑暗之中,前进或后退,都没有尽头。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因为她就要死了,因为她已彻底背弃自己的责任与信仰,因为杀死她的人是采春,因为至少……
至少采春还像过去一样,一样决绝,一样纯粹——
“且慢。”
鄢丰奄奄一息地掀开眼皮,一道墨色划破长空,就在此刻从天而降,一股熟悉而令人敬畏的力量几乎将在场的所有人都震了一震,鄢丰似有所感的抬起头,果然对上一双无波的眼睛。
“什么人?!”
“是墨侠派的巨子!她怎么来了?难道……”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那个执一柄黑色巨剑站定在鄢丰与采春之间的女子,而她只是直直望向衡枢:
“衡枢少主,久闻不如一见。”
“我还以为巨子今日派沐姑娘来,已是表明了立场。”
女子不置可否,只是提剑一步一步走近鄢丰:“无论如何,犯下弥天大错的是我墨侠派的人,如何惩之戒之,也该由我墨侠派代为执行。是以还望各位通融一二,容叶商将她带回派内细细审问。处置之法,也当按我墨侠派的规矩,再行定夺才是。”
杀阵因为叶商的出现强行中止,采春沉默地看着叶商与鄢丰,再也没了动作。
可是周遭的修士却争执起来:“你说的好听,怕不是想要包庇这魔物吧!”
“是啊是啊,倘若都是要杀之而后快,何必论早晚你我?你此时来阻拦,必定是存了包庇之心!”
“采春姑娘大义,快快再启杀阵,将这——”
“闭嘴。”
“铛——”一声巨响,叶商将巨剑插入阵中,地面都震了一震,一时间鸦雀无声。
叶商这才开口:“诸位当知,如今的叶商,同上任的巨子大人不同。”顿了顿,她环视四周,继续道,“叶商所行之事,从未有失。今日来此也不是同诸位商量的。”
“你这是执意包庇这个杀人恶魔了?”
“叶商,你是墨家巨子,你扪心自问,这可是你墨家的兼相爱之道?你——”
叶商闻言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剑意随心荡开十里之外,强大的威压压得在场高手无一能言。
“叶商保证,必定会给诸位一个满意的交代。但今日,鄢丰必须跟我回去。”她看了不远处的衡枢一眼,“少主,也烦请为我们做个见证。”
衡枢笑了笑,不置可否,朝着她带着墨侠派二人离开的身影,作揖再拜。
“巨子大义,衡枢信得过。”
话音落下,风也停了下来,原本阵法中央的人,果然已不见了踪影。
唯有一滩血迹,昭示着不久前发生过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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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开始修文啦,是超级大修,从这一章开始。第二卷大概会重写大部分内容。2025.9.19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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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断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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