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靴“唰啦”“唰啦”地踩进淡红色积水。
漂在水坑角落上的几粒鳞片抖了抖,换个方向继续反光。
肩头扛着取下「魔石」后外形缩水大半仍然比她还高的锻造炉,燕止哼着一支跑调得拐了不知多少道弯的小曲,走在通往码头的巷子里。
艾拉说,熬迷情剂不需要特殊设备。
所以行李好收拾得很,燕止本来也没什么家当值得装船带走,一趟就能运完。
“这是要走了?”
侧面忽然传来声音。
“不,这炉子我看腻了,打算扔进海里,等一个仙女冒出来问我掉的是金炉子还是银炉子,你信吗?”
燕止费力地转头瞥了落上墙头的乌鸦一眼,又转回视线,脚步未停。
“差不多也是时候了,”乌鸦自顾自地说,“总是要走的。”
“有话就说。你不说,我不会问的。”
“真是不可爱。”
“是嘛,”燕止扬起头,灿烂一笑,“不好意思,我恰巧知道自己非常可爱。”
乌鸦偏头望着她,银灰的喙开合几下,到底没有发出声音,拍拍翅膀掠过燕止头顶,消失在了巷角。
燕止继续哼起那支小调,扛着炉子往前走。
随着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巷子尽头亮了起来。
出了巷口是片不大的广场,湿软的泥里重叠着一层又一层车轮印和脚印。灰角码头今天的作业刚结束不久,深红的血尚未干涸,黏黏糊糊地挂在燕止鞋底,像是海葡萄果冻一样。
“燕子!”
广场边上,酒馆外头聚在一起的人群里,有人注意到了燕止,大笑着朝她挥手。“今天有好货,你来晚啦!”
“吹!你听他吹!”
“跑了一条,燕子,你要看见了顺手给捞回来呗?”
“这话怎么说的,人有好生之德,懂不懂?上头都不在乎,你急什么?”
“我没时间,”燕止喊道,“小王今天开张了,回头找她替我请大家喝酒!”
“嚯!”
本来注意力不在这边的人也纷纷看了过来。
小王卖的是船。
像燕止这样平时从来用不上船的灰角人,忽然正儿八经买了条船,拖着全副身家往船上搬,那就只有一个答案。
“你这是要一去不回了,燕子?”
“我可没说——不许打我家的主意。”
看见船坞那边有熟悉的人影过来,燕止单膝蹲下,缓缓卸下肩上的锻造炉,把它立在酒馆院子的石板地上。
“谁打你家的主意,你这燕过拔毛的,我都怕离了你那堆木头明天就得塌。”
“大家都听见了,”燕止站起来,朝说话那人点点头,“等我回来,屋子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找你算账。”
对方倒也不恼,笑着举杯。
“敬燕子!”
“一帆风顺!”“一路平安!”“……”
“一路走好——”阿东说着,走过来,伴着众人的哄笑声,用指关节在锻造炉上敲了敲。
厚厚的金属炉壁传出沉闷的回响。
拆去了隔层的炉膛里,艾拉闭着眼,维持着平缓而悠长的呼吸。
“够结实的,这炉子多少年了?”“我第一次见的时候,燕子还没影呢……”
燕止挑眉问道:“乌鸦叫你来帮忙?真勤快。你搬得动吗?”
“搬得动搬不动,搬了才知道。问题是,”阿东一向乖巧的笑里带上了点得意,“你舍得让我来搬?”
“喔哟哟哟——”
怪笑声。口哨声。
等大家安静下来,阿东才补充道:
“请我喝一杯吧,保证你的宝贝炉子半点磕碰不着。”
“破铜烂铁,有什么舍得舍不得的?这么好心,那就麻烦你了——你来得晚,大概没听见,回头可以找小王蹭酒。”
与她对视,燕止轻轻转了下脖子。
如此欢乐的气氛中,细密的骨节重构声低得几不可闻。
阿东叹了口气,率先移开目光,朝众人夸张地摊开手:“打工人,无路可走。”
“正好,我走了,你就有出路了。一人一半,一起抬。”
燕止再次蹲下,将锻造炉缓缓放平。
“一人一半就一人一半,走啦走啦!”
最后做了个鬼脸,又掀起一阵笑声,阿东抬起炉子的另一端,跟着燕止深一脚浅一脚地向船坞走去。
灰角的船坞很空,仅有的几艘船洒满阳光,干干净净的,纯洁得像是一团团雪白的梦。
这些梦是给那些从大路走来码头的外乡人造的。外乡人不会唱那支古老的曲子,走不出小巷,看不见广场上的血迹。他们面对着这片广阔澄澈的水体,惊叹于海天之间的自由——但梦会破碎,会沉进阴冷的深海。
偶尔,也会有灰角人登上这样一艘船离开。
很少有人回来。
倒退着,燕止率先登上了她买下的那艘小帆船的甲板,然后很自然地将踏板一脚踢开,示意阿东松手,不必跟着上船。
阿东没有松手,又露出那副有点得意的表情,但比之前更加严肃。
“你心软了。”
“你说什么?”燕止盯着阿东盘在头顶的发辫看。
浅金的颜色在光下熠熠生辉,宛如一道光环。
墓碑上可能会雕刻的那种光环。
如果她不得不在这里杀了阿东,她会在空坟上给阿东立这样一座墓碑,燕止想。
阿东话题一转:“乌鸦让我告诉你,河口最近不太平。有人说西南岛链附近有「苍鸽羽」的活动。水生种的祭祀日也快到了,不要久留。”
“等它学会好好对着人讲话,再替我感谢它吧。”
河口从来都不太平,不然她昨夜也不会从海里捞个艾拉出来。
燕止垂眼,望着锻造炉。
“你还不松手?”
“我们真的应该喝一杯,”阿东说,“别误会,我支持你,就是有点惊讶。这么突然,你做好准备了吗?”
“什么准备?”
二十五个铜板,应该够了。再加五个,可以给墓碑镶上贝壳。
“就,各种……准备啊。”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燕止数着自己的心跳。她的血液流速正在变慢。
阿东不会带很多钱在身上。没关系,看在认识这么多年的份上,燕止不介意最后借她这么一笔。
“水生种和我们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燕止眨眼:“什么?”
阿东摇摇头,松开了手。
锻造炉的全部重量落进燕止的手里。
她的心被轻盈地填满,需要用力忍住才没有发出咕噜咕噜声。
艾拉没有暴露。
阿东以为她救了跑掉的那条水生种——正好,她从来都不喜欢借钱给笨蛋。
燕止把炉子放平,摆正,沉默了片刻,说:“我们喝一杯吧。”
时间还早,水温不高,贴心地浸在船尾几个小网袋里的玻璃瓶凉得恰到好处。
阿东抽刀割开蜡封的瓶塞,抛回给燕止一瓶,隔着船与岸之间的距离同她干杯。
燕止仰头,一口就喝干了大半。
“水生种的事,是乌鸦跟你说的?”
“我自己想的。反正鸥尾不会在意。”阿东啜饮着,遥望远方,“我知道你其实是个好人……
“有时候,我看着也会不忍心。
“但把它救下来又能怎样?没有同伴在等它。送回去,明天还会被送回来。它没办法在我们的世界里生存。
“你要怎么保护它,你该怎么和它沟通,你会称它为人吗?
“等它懂得自己的生活多么痛苦,多么孤独,它会不会恨你?它会不会一次次想起今天清晨,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当初就死在灰角的广场上比较好……”
“啪,啪,啪!”
燕止放下空瓶,为阿东鼓掌:“知道乌鸦还没痴呆,我就放心了。我不知道原来你也想当诗人。”
“……啊?”
“意思是说,大诗人,这一杯喝完,我该走了。那堆问题就留给你来思考,”燕止用脚尖一指,“在你背后。”
阿东慢慢转身,低头。
空船坞里灌满了水。
摇漾的水面之下,网格状光影飘忽不定,那条刚刚逃离被切分成鲜肉的命运不久的幼年水生种正咧着嘴,冲她笑。
——它在这里,那燕止的炉子里装的是什么?
“走了,”她听见燕止在身后喊,“祝你好运!我知道你其实是个好人!”
捏碎钥匙的瞬间,船坞闸门开启。
没有升起船帆的帆船两侧掀起浪花,直冲入海,转眼用雪白的尾迹淹没了阿东所有可能的回答。
“嗖——”
燕止用力甩开手臂,将塞好软木塞的空酒瓶远远抛进海中,权当挥手作别。
“艾拉,我们出来啦!”
闷闷地“嗯”了一声,艾拉按照燕止之前的嘱咐松开一直咬在嘴里的丝带,右手小指微曲,扳动炉壁上的圆环。
机括联动,外来的拉力不复存在,齿轮和链条静谧的运转之中,炉门无声无息地洞开——这座传到燕止手里、平时被用来给不方便见人的物件改头换面的炉子,一旦从内部关闭,便只能从内部开启,设计之初就考虑到了藏人的可能性。
更不必说,在炉膛里,外面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骤然脱离黑暗,艾拉下意识眯起眼睛,发现光芒不如想象中的刺痛。
燕止用手松松地遮住了她的脸。
“燕止。”
“我在?”
“燕止,”艾拉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如何说起,不由有些庆幸燕止看不到她的全部表情,“……我不是水生种。”
“嗯,我也不是,”燕止的笑容是可以想象的,“你活着,我很开心。”
艾拉抬手,覆上燕止的手掌。
“我爱你。”
无名指上,鲜红的契约纹路浮现了一瞬。
燕止(对乌鸦):我不喜欢谜语人
艾拉:*谜语人*
燕止:我超爱
没有乱丢垃圾!
新船下水要砸酒瓶,燕止乖乖喝完了又把瓶子留给水生种再利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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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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