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此章只提供前情提要,总体基调很沉重】
……
这是一个漫长的梦境。
王子琦站在一座树下。这是一棵异常繁茂、俊秀、挺拔的树木,树下是隔世的阴凉。
他觉得这里似乎是自己所熟悉的地方,但又好像不是。在老王的梦里,他的性格保留着清醒时的样子,但思维似乎被什么所含混了、搅乱了。
他于是往前看去。视野里,横亘许多黑白的、触手冰凉的、凹凸且粗粝的石碑,一块一块拼接起来,延伸到长廊曲折的尽头。
多年以后,在他的梦境里,小而圆的清亮的池塘,到处岑蔚的草木,都消失了。石碑上永远笼着一层模糊不清的灰色,但气味和触感却仍旧保存着,偶尔会像涨潮一样涌起潮湿的冰凉。一切都融化在这灰色的、粘稠的流淌中。
不知怎么的,他向这灰色朦胧的更深处走去。
“沉疴旧恨诸虚妄,浮生如梦杳难寻。”
石碑上铁画银钩的、凛正端方的字忽而攫住了他的目光。王子琦不由得走近了,他的手甚至已经触到了碑身,坚硬且寒凉。但那字迹却蓦然远了。在他的眼前一影一影地挣出重叠的朦胧的晕来,泛泛的流动。
这是……这是谁的诗文……?
只要一思及,脑后一块便突突的跳疼起来。
王子琦模模糊糊的想到,这里的每一块石碑上都应该刻着类似的东西。也许是为了纪念一群人,也许只是一个。他加倍了努力想要将视线聚焦,以至于将面庞都几近挨在了碑石细微而粗粝的纹路上。
那些忽远忽近的字句,在他的眼前逐渐聚拢为灰黑色的小点——倏然又散开。像一束光线破开天色落下来,把周遭一切亦真亦幻的景物都冲的模糊。
老王下意识阖上眼,一阵强烈的晕眩自脚踵而起,闪电般窜过他的周身。但他的手却还紧紧扶住石碑,仿佛稍一懈力,那些近在咫尺的碑文,也许是绝顶珍贵的,只能出现于他最荒唐的梦境中的事物……都会一一脱手而去。
……
……
“四弟——”
终于有一道声音,闯进这灰蒙蒙的天地中来。
鬼使神差般的,先前那股悸心夺魄的、几乎要将他整个人裹挟进一个无底漩涡似的晕眩消失了。王子琦睁开眼,觉得后脊已然冷汗涔涔。
有个人站在离他很近的地方。说不出是多近,只是在浓雾之内。他们二人就站在一片狭小的、寂然的天地中。
这是个面容俊秀的少年人。他有着桃形的面庞,很长很弯的眉目,显出冷静中未脱的稚气,然而猜不透年纪。他穿着细爪金龙五色花卉暗纹的明黄锦衣,衣饰很华贵,却像被烈火灼烧过边缘,显出令人触目的焦黑。
他一步一步走过来,雾降在他的发上睫毛上。
老王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但在被梦境所束缚的意识中,却也朦胧觉得眼前人的身份非同一般。见少年止步不前了,他嗫嚅着开了口:
“这位……陛下……”
少年人看着他,笑了一笑,很有些沉静不豫的神气。在这一笑中,一些破碎的远年的记忆闪电般苏生了,他的眼前倏忽闪现出一幅画面。高大的鎏金错银盘龙庭柱,朱红锦毯,九重玉阶,阶下伏身叩首岿然不动的年轻男子。
“许久不见啦。”少年率先上前,分外熟稔地挽住他的手。老王感到受宠若惊,但不知为何却觉得片时短暂的心安。于是他顺从着少年帝王的举动。那人像是对这里很熟悉,步履生风地向前走去,王子琦便也只顺着他,一道被带的往前走着。
眼前的景象渐渐地改了,像一场大雾正在散去。两旁萋萋生着无尽的黄草,草丛中横七竖八地堆放了很多石马,以及磨盘一样的灰白色的巨大石块。上面已经滋生出了暗绿的,苔藓一样的草,也就带着一层暗绿色的雾气。
王子琦和那人一直向前走,它们所笼罩着的一片薄薄的、湿漉漉的薄膜就裂开了,他的周身似乎全为感觉所濡湿,感到自己像一颗糖在潮湿的空气中化了。
“我们兄弟二人,很久没有在一起散步了。”
“是……是。”
少年人走得快了,渐松了他的手,王子琦便只是在后亦步亦趋跟着。听到应答时,他忽然侧过头,回以一笑。
这折起眉的神态很像一个人。但老王说不清是谁。
他好像没有去细究少年对他的称谓。在潜意识中他似乎已经默认了二人的关系。兄弟,王子琦在这时忽然想,他并没有什么兄弟的。
这个念头像一枚细小的楔子,将他的思维从被梦境同化中剥落出来。王子琦蓦然觉得周身起了一阵寒,脑后便也浸出凉与热,不能言语。
他的意识并同思想都清明起来,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的、自主的意识到自己身处梦境之中。
“敢问,……”王子琦终于忍不住出声,声音却艰涩,连他自己也觉得罕异。眼前的一切都太过于接近蜃景,而他却希望长久地留存。
“四弟。”少年转过身来,他的衣袍上,五爪金龙玲珑盘扣,被灼烧残存的焦黑的灰烬便簌簌地落下来。他还在笑着,笑容里诡谲的温和。
“您……是谁?”王子琦倒退两步,一阵警惕没来由沿着他的脚踝攀援而上。他突然有一种强烈的错觉,那就是眼前人的皮肉将和衣袍一起顷刻被焦油浸泡被烈火焚烧,从眼睛、鼻梁再到下颔,都像被融化的蜡油一样急速的翻开,垂落,露出内里森白的骨骸,闪瞬间皆散为齑粉……
……
“四弟也不认识我了。”
少年人的面貌一无改换,仿佛刚才他的所见皆是一场狰狞的魇梦。他低低的笑着,用一种很奇异的腔调慢慢地说:“四弟,我很羡慕你……你毕竟还能有转世呢。我在想当初如果是你坐上了这个位置……不,一切都没有机会重来了。”他很用力地咳嗽了一下,那一声像是从胸腔最深处迸发出来的。“你知道……你不知道。……他们挖开了我的坟墓,用滚油泼在我身上……火……他们砸碎了我的骨头,还有——!”
狞恶的恨毒在他血红的眼底胀裂,那种被仇恨和痛苦所扭曲的神情老王一辈子都忘不了。他已经被恐惧所震慑在了原地,动弹不得,这时候什么如春风般和煦的微笑少女回首时姣柔的面庞母亲俯身在耳畔的低语喷洒在他眼周的温热气息——种种曾在他记忆中留下温情的画面都刹那被抽离,庞然的震恐像大山大河从他身上扑过去。
少年忽而住了声,血迹斑斑的下唇后露出森然细白的齿。他像是刚从一汪粘稠的血海里挣出面孔。
“四弟,走吧。”他从布满整张脸孔的血丝中活活笑起来。“我带你去见见张先生。”
……
张先生……?谁?究竟是谁……?
王子琦觉得自己被一股不能自主的巨大力道往前推着,他脚步颤颤的发软,却不知怎的跌不下去。
愈往前走他便愈要有呕吐的冲动。空气中流窜狂乱的燥热,雾气已经完全散开了,好像便有一丝一丝极细的灰尘,像被烧尽碾成了极碎的粉,周游在四围的天空中。
他不能遏止地想到清明的坟头。村口的柿子树结了细细的果儿,鲜红鲜红,红的烫的人的眼皮。大黄狗见了人,会呜呜地吠。凛冬的风咸涩干冷,吸得鼻子都生疼。黄黄白白的纸钱四散飘飞,灰黑的热气熏着他的脸,又麻又疼。
但王子琦知道,这并不是清明。
他看见了。
那是一群年轻人——军绿色的扎紧的小帽,铜扣的大皮带,臂上鲜红如血的袖套。和他年龄相仿的一群人——不,比他甚至还要年轻。他们手中锈迹斑斑的铁棍高高扬起,砸在腐朽的棺木上。
“走狗——!皇帝的走狗!——”
“打倒大官僚!……”
有一人冲着墓旁的碑文吐了口浓黄的痰:
“呸!没的脏了这块地!……”
这场景像隔着一团剧烈灼烧的火焰,连空气都被活活地扭曲。老王突然发觉那股力道消失了,他一个人站在茫茫天地的热风之中。
“……住手、住手……”
他就在这时听到一个声音。那声音极低哑嘶弱,每个字都像从喉咙里迸碎了,和着血一点点呕出来。却像一阵轻柔的风从他耳畔擦过,什么都不剩下。
一阵巨大的悲哀与怒火攫住了他的心。
王子琦向那些人走过去,他的脚步轻飘飘得厉害,好像不在行走而在飞着。他开始跑,越跑越快,终于他扑到了那具棺木之前。
“滚开——!你是什么人!……”
他不知怎么就和其中几个人扭打在一起了。
在这场梦境里他丧失了近乎所有的力气。什么都忘了,只剩下最原始的本能,无论被雨点般的踢打他都死死扼住一个人的脖子,尽全力扼紧他的肩膀。他听不见谁的喊声,眼前的人离得很近,面容却模糊,只看得到一张被狂热和狰狞交织的脸。
钢棍打在头骨上,很结实的一下,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骨头断裂声。王子琦觉得额头一温热,就有红的滴下来。他侧过头吐一口血,感到胸口有一线是热的,一条热上来,口中还有甜腥,但脊上的汗却直冷下去。
他忍住不闭眼。
倒伏的碑石上,一列字像梦魇一样闪过去了。
——明相太师太傅张文忠公之墓
这是……张居正的墓啊。
……
原来,原来如此……
老王突然间什么都明白了,一切远在荒诞之外的幻想都真实得如此顺理成章。他忘记了自己的梦境,忘记了来路,忘记了姓名。在象征死亡的黑暗覆盖住他的眼目的最后一刻,他的视野中闪现少年帝王的面孔。
那是一张被极度的悲哀与痛苦僵固的面容,但也只是一个闪瞬而已。
“……张先生。”
许多金红的黯淡的光影在他的眼前晃动,他的意识逐渐变得模糊。
……
我这一定是第一次这么惨的死在梦里。
老王想,他觉得伤口在疼。
【1】明神宗及皇后的陵墓在1966-1976年间被焚毁。
【2】张居正墓在同一段时期被开掘毁棺,敲碎骸骨,尽发陪葬之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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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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