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长和张大人,诸大人等朝中要员皆交好,文坛一时之重,誉满天下。而你名不出江淮,纵使这些真为你所写,你的声名与他相比又孰高孰低呢?你觉得众人相信的——又会是谁呢?”
“撕破脸皮,最后一败涂地的只有你。”洛水静看着他,一点多余的表情都没有,只有眼睛黑得像要把人吸进去。“潞王言尽于此,你自行斟酌吧。”
那人最后还是胆怯,心里也悔上来,早知道就抄一些还没有出生的人的诗词文章了。都怪他铤而走险,本来以为徐渭出狱不久,一时不会写什么,没想到这个老家伙竟然早有腹稿……
他根本不知道潞王才是个七岁的娃娃,能赏识他个头啊。徐渭的腹稿更是tan90°,至少还得二十年才会写出来。
但等他知道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洛水静将此事密报宫中,在王子琦的影响下,万历对这种“预知后世者”早就心怀忌惮,特地下旨给当地巡抚,命彻查此事。这位穿越老哥瞬间被扔进了牢里,他的名声在江淮也彻底烂透了,当初那些和他交好亲附的士人地主都避之不及,人人皆唾骂这个“当年蓄谋接近大才子徐文长,却趁其下狱窃走其诗稿”的小人。
正在专心编书的徐渭:“……谁能告诉我为什么我突然又在江淮火了……”
……
洛水静经常京城江浙地往返,没少给行事高调的穿越者下黑手。她就专门造一些半真半假的证据,日常当面打脸,暗中散布实锤,比如有人得意洋洋“现场吟出”的诗文,随后被证实早已在某某文集中收录,过不了多久,那些穿越老哥们都受不了这种凌迟锤法,纷纷表示要归隐田园。
“归隐田园?太/祖皇帝曾有‘寰中士大夫不为所用诏’,士子无故不得抗拒征辟,微臣请将此等目无君父之人纠以绳墨。”洛水静在奏疏中说得极其恳切:“此风一开,则天下士人藐视王法,岂不皆成惯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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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万历四年的深冬。
这五年来,整个大明王朝仍大体按照历史的轨迹,有条不紊的运作着。但老王已经累得快吐血了。
这些穿越者层出不穷,虽然都没有什么酷炫的金手指,可老这么来谁也顶不住。
这也是老王度过的最漫长的五年。无他,宫里的生活实在是太劳累了。首先,因为国库空虚,张居正建议取消宫中灯节等娱乐项目,削减开支,小万历表示同意;其次,因为东南抗倭军需吃紧,奢侈消费也被限制;此外,还有各种洪水旱灾需要赈济,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谁敢铺张浪费必定被文官diss。
……
这天,老王难得去找万历说说话。万历已经十四岁了,很有些少年人的清俊神采,帝王贵气显露无遗。
“近来诸事烦扰,很久没有和四弟在一起闲谈了。”朱翊钧伸手揉一揉眉心,眼下有点疲惫的神色。
潞王不说话,去宫人手里捧了桂圆莲子粥并一点精致小菜的红漆食盒,一并搁在食案上。
“臣弟很想快点长大,这样就好帮皇兄分忧了。”
万历微不可察地叹一口气,望着自己眼神清澈的胞弟。如果这些话放在三年之前,他心里有的只是感动,但如今却有些莫名的滋味。
潞王颖慧。这句话张先生说过,母后也说过。还有那本《帝鉴图说》……
要是老王知道了一定会叹气:老铁,你羡慕我个什么劲儿,我还羡慕你呢。要是我也有这么好一老师,我一准儿能学成博士……
“先前王翰林所言之事,朕已命人暗中查访,果不其然,这些人又是知晓后世之事的术方之徒。”
皇爷爷一生笃信道教,为什么那时候没这么多“奇人”,到了他这时候就像韭菜似的,一茬接一茬。万历对这些人隐隐畏惧,又厌恶不已。那种自己的未来和国家的未来走向都被洞悉的感觉,让他很不好受。
知道小皇帝压力大,老王很贴心地帮他盛了一碗粥,漂亮的小银勺上闪着一点柔润的光。
“皇兄打算如何?”
万历没动那粥,只是漫不经心地搅拌了一会儿。
“你怎么不问张先生如何看?”
这话一出来,老王脑袋里登时一激灵。
不对,这时候的万历的心态估计已经有点改变了。因为被老妹日常毒害,老王也不太希望万历和张居正之间产生龃龉,并因为互相误解(张居正以为小皇帝学坏了,万历以为张先生只想控制他,对自己根本没有自己对他那种真挚的感情)而为日后悲剧埋下伏笔。
——朝堂上都是张先生的影子,宫里也是,连母后的话中也处处不离张先生。
——这天下,究竟你是主还是我是主?
当然这两句话出自他老妹的ooc,虽然现在万历还不至如此,但如果放任这种情形发展,这两句迟早会变成他的内心动态。
王子琦心下飞快找词,这太难了,比他去南开面试时现场答题还要难,如何把握小皇帝微妙复杂的心理,并且让他不至于误解自己或者误解张居正,老王觉得他又得求助他老妹的同人文。
不过这里显然不能放原文,不然太毁气氛。
“皇兄还记得当年给首辅的御
笔么?”
万历一愣,下意识道:“什么时候?”
“我听王先生说,首辅为了这幅对联,被朝中大臣冷嘲热讽了一月有余。”王子琦说:“皇兄千万不要笑话臣弟,那时候臣弟竟羡慕极了,便问王先生,若我题字赠与他,他当如何。”
万历笑着舀了一勺粥至嘴边:“你这性子改不了了,见什么都是羡慕。”
“王先生当时就跪下来,我知道他不敢。他怕人非议,他怕有人说他佞幸于皇室,受无人臣之礼。”王子琦继续道:“那时候我明白了,就算是师生之分,自古帝王家的情感也沉重得让人不敢轻易接受。他们要顾虑的东西太多了,主上忽喜忽怒的爱憎变化,朝臣的侧目,天下悠悠众口。君君臣臣,自古有之,为人君与臣子的纵使坦诚心迹,身为臣下也会用尽矫饰的言辞,堂皇的敷衍,来避免任何有可能的僭越之实。”
万历沉默了一会儿:“你是在说朕和张先生吧。”
“皇兄,”潞王看着他,两颗眼泪含了一会儿,扑落掉了下来。“臣弟羡慕皇兄不是羡慕别的,母后偏心吗,还是那些其他的东西呢?”
朱翊钧骇然抬起眼,他没想到潞王会说出这样的话。一直以来母亲对弟弟的偏爱他始终耿耿于怀,可他当这些被一语道破时,他心中的愧疚和震动竟然多于慌乱。
他明知自己其实是幸福的,明知自己得到了很多,可是他在想,能不能再多一点。
张先生……
“臣弟羡慕的是皇兄得到的那些感情,那些隔着礼教和君臣之体,隔着至高无上的皇权,到底还留下什么淡薄的东西。臣弟羡慕的是那年皇兄病了,过了好久才好,上朝时候首辅连礼节都忘了,竟然径直走到皇兄座前扑通跪下,跪着用膝盖一点一点往前挪。皇兄,当年父皇是何其孤独。”
“这天下终究是皇兄的。它姓朱,不姓张。”
“这些话说到这里就可以了!”
万历骤然一拍桌案,震得上面杯杯盏盏都轻微发响。潞王下座跪在地上,缓慢而重地叩首下去,再也没有抬起。在他的跟前,朱绒锦毯上晕开两团小小的深褐色。
朱翊钧直直盯着他,眼前景物像被一团什么混沌了,含糊了。到底最后他连眼前人的面孔都看不清了。他睁开眼,好像是一束阳光从窗阙间射进来,照得满室都是那些金红的影子,恍惚间又是那个红袍大人站在他的面前。
窗外雨涟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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