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如沸水里浇了瓢滚油一般，底下霎时腾起喧嚷来，原本咬牙切齿红着眼睛等话的一帮子人，眼睛里都起了泪。为首一个青年汉子嘶着声道：“你们原来也知道，我以为你们当官的根本不会顾着百姓的死活！”
另一人挤开众人走上前，指着老王的鼻子道：“别在这里扯咸淡，青苗没了，官府还要污蔑我们是倭寇，是通倭的贼！你们做的孽，凭白一句话就揭过去了，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这兄弟拎着一柄豁了把的锄头，通红着眼，显然没有被老王这番前言打动。此时他和王子琦距离不过三步，在场卫士就是有心救援也来不及。要是这兄弟盛怒之下挥起锄头来，纵使老王是铜头铁臂也得顷时倒账。
老王：有还好说，关键是没外挂，这挨他抡一下我可以直接入土了。
马宁远紧盯着他的后背，空气像一根张紧的弦，他的手悄无声息地按在腰后短剑上。但这些老王都不知道，他离那个汉子很近，近到可以看分明对方脖颈上毕露的血管，下巴上拱出的青色胡茬，眼皮下一团乌。
“今天，我站在这里，我把命放在你前面，如果我这些话说完了，你们仍然觉得官府罪无可赦，那么先杀了我就是。”
王子琦张开袖子，官服上的海水纹在太阳下反出暗光。汉子瞪着一双牛眼，终是迟疑了，绷紧的胳膊慢慢松下来。
众所周知，这种剑拔弩张的对峙情景经常在x点文中出现，一般套路都是天空一声巨响，男主闪亮登场，王霸之气全开，登时镇住全场。但作为像老王这样的普通老铁，没有光环绝对不要贸然装x，否则很容易被一锤锤死，晚节不保。所以这时候只能先服软，降低群众怒气值。
可能是有史以来第一次看见这么好说话的官，大家的情绪也没有刚才那么激愤了，有人嚷嚷道：“那我们就听他说！”“行，看看他们到底怎么说！”
既然选择了装x，就只能风雨兼程，老王酝酿了一下情绪：
“你们大家都认为，官府踏了你们的田，坏了你们的苗，是为了强迫你们种桑树，是也不是？”
“怎么不是！”提起这个，面前汉子的火气又上来了，他咣一声把锄头撂到干地上，大步跨上前，伸手揪住了老王的领子，直着嗓子吼道：“你们官府难道还想否认不成？！”
人在被揪住脖子这块的时候，会下意识挣扎，下意识扯着脸喊“你要干什么”，但老王却并不按套路，尽管都快和这兄弟脸贴脸了，还是一脸神之淡定，仿佛被揪住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召唤出来的替身使者。
这种超乎寻常的冷静显然出乎汉子的意料，他瞪着眼上上下下看着这个瘦瘦高高狗尾巴草似的文官，掂量自己一拳头下去这人还有没有命在。都到这地步了，对方居然半分慌张都没显，别说抖，眉毛都愣是没皱一下。他娘的，这世上还真有这样不怕死的官儿？
事实上老王如此淡定是因为这兄弟放下了手里的S级高暴击武器，他终于不用担心讲着讲着突然遭到爆头攻击了。
就在这时候，喉咙前一块发出声轻微的裂响，他官服上的领扣一松，黑晶晶一块圆的小东西一弹一下掉到了泥水里。汉子下意识松了手，拿眼光去追那粒细细的圆黑纽子，他没想到这官衣裳也这么不经拉扯。
回过神来，他听见那不知什么官说：“没事儿，一粒纽子，丢了就丢了吧。这位兄弟，我知你忿不过，你要撒气尽管冲我，咱们先把事情讲完了。”
……
“……三十万匹，这些生丝都是要蚕变的，要是不想法子，不变通，把全浙江人的血都掏干了也喂不出这么多的蚕。”
“可变又怎么个变法？有人给出了主意，杭州土地连片，那就让大户买了百姓的田，雇人种桑，官府再给补贴，可你们想想，这田在平年时一亩三十，到了丰年一亩该四十石，里头能有多少弯弯绕，又能榨出多少油水。田价高了不好买，那就变着法的压，怎么压？大家伙应该知道，什么时候田价最贱？灾荒，发洪水闹蝗虫，那时就是一亩十石，八石也只能咬着牙卖！那些想从中捞银子的人，他们就等着这时候。”
“蝗灾是一时半会儿难有的。旱灾也看着老天爷呢。只有那洪水，想要淹，那可真是多容易的事儿。”
恰如一个焦雷直窜到骨子里，马宁远只觉耳中轰然一响，他直直睁着眼，嘴唇皮轻轻哆嗦起来，又被他用了死力狠狠抿住了。按着剑身的手指不知何时已出了汗，硬硬的发黏。他缓着气，一点、一点地把两个指头松开。
这个人知道，原来他早就知道……
——浙江的汛期马上到了，你们把大堤炸了，淹掉九个县，此时富商贱价购买农民的田，不就没有障碍了吗？
这是伤天害理，荼毒百姓的事！……我不能瞒着部堂，我不能干。
——你们胡部堂是严阁老的学生，小阁老说要炸堤就一定会炸，他就算反对，他能和阁老撕破脸吗？你是胡宗宪一手提拔的，他很信任你。我们之所以找你来办这事，也是为了保护他。瞒着他，对所有人都有好处。
……不，我不能，我不能背叛部堂……
——马府台，事到如今，其中的利害关系你还想不明白吗？……你放心，事成之后，你就是朝廷的功臣，严家定然不会亏待你！
……
在那时候他就明了，此事就算告诉了部堂，也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严党需要找一个人，一个忠心耿耿，官职又不会太低的人来办这件事，然后由他担下罪名，让他消失在人间，一同带走所有秘密。而他马宁远，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部堂对他有知遇之恩，如果没有部堂，他至今不过还是一个小小的县丞。这么多年来部堂因严党之故被多方掣肘，他都看在眼里。这一次倘若真能为部堂挡点风雨，赔上他一条命，赔上他全部的前程，他心甘情愿。
……我做。
耳边的翁然响声渐渐的小下去。他好像被人从一滩水里汪汪地捞起来，内衫冰凉，视线又像被什么胶固住了，动弹不得，直到眼眶被疼痛所张紧。
那个藏蓝色的背影在他的眼前涨开来，变成许多泥泞的潮水，张牙舞爪地扑到他脸上和身上。只要这个人揭露他，只要他提到关于自己的哪怕一个字……
“……这活脱脱是个好主意啊，换了别人，八成就这么干了，可府台没愿意，他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的苦你们不知道，不是被逼得没办法，谁会拼着被老百姓戳着脊梁骨骂昏官，来做这种事？你们恨他，无非就是因为他叫官兵踏了你们的田，可你们知不知道，如果不这么做……”
老王开始给小马的行为洗白。这种话光靠语言艺术显然是不行的，于是老王还加入了肢体艺术。
说到激动处，他将深黑绣纹的官帽一把取下来，“我这些话，每一句都是掏心窝子，扎扎实实从心底里出来的！我也是农民的儿子，哪天要是我的田被人抢了，那时候我也是个老百姓。”老王喘了口气，眼睛里全是泪花子，他这幅模样把所有人都看蒙了。
不是吧？这也太惨了，什么能把朝廷直派，堂堂一司的参议委屈成这样？到底谁才是受害者啊？
“皇上圣明仁慈，下令推行农桑试验田，为的是让浙江的人民过上好日子，丝绸贵，卖了能买多少米，多少肉啊，可那些想牟利的人却是明枪暗箭，一刀刀都往浙江砍！我就是拼着这顶帽子不要了，丢了脑袋，我也要把实情堂堂正正地在这里说出来！”
系统：『你这洗得也太暴力了，完全就是颠倒黑白啊，你看马宁远都听得愣住了。』
正处于煽情中的老王：“……呃，系统老哥，你怎么上线了？”
系统微笑道：『是这样，因为还有经费，所以我给你加了一个克里斯玛光环，这个光环可以让你的演讲获得公信力max增效，就算讲得再扯淡，大家也会义无反顾地相信你。』
老王一听大喜过望：“这么好，那这光环可以持续多久啊？”
『五分钟。』
老王：“……”
虽然只有五分钟，但总比没有的好，王子琦迅速组织语言，三秒钟声泪俱下。众所周知，当在场人员被克里斯玛光环所干扰时，你说的越浮夸，他们越容易被深深打动，详情参考公知老铁们带节奏。
当官的难，他们是第一次听见，从来没有哪个官能这么情真意切，一点架子都没有的和他们讲过话。整个现场数百人鸦雀无声，几乎所有人都被老王的肺腑之言震住了，有的人手里的镰刀不知不觉已经扔在了地下，有心肠软的妇女悄悄抹着泪。
“明天子在上，泽被苍生，下恤黎庶。我食君之禄，当继之以劬劳，纵使卸官去职，死亦无憾。”
他弯下腰，把那顶方方正正的官帽郑重其事地放在地上，朝西北深深一拜。然后解下官服，托在手上，头也不回地往下走去。众人还停留在刚才那一番掷地有声言辞的震撼中，竟然自觉给他让出了一条路，有人眼里甚至含着泪光。
老王：“……没想到这光环洗脑作用这么强，简直堪比传销讲座。”
系统：『你的光环还有30s失效，建议用三句话结束本次装x之旅。』
“大家都散了吧。”老王站定了回头道。日暮地平，晚光打在他的脸上。“所有改种需要的桑苗，半月内都会发放，但凡愿意改种者可领，签字画押，再领稻谷为一年计。”
……
“大人，我们……我们也走吧。”
马宁远没动，只是望着那顶官帽。帽边沾着点飞溅的泥水，金丝的绣纹在夕阳下明灭闪烁。
“大人，这顶帽要带走吗？”
“不，就放在这里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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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影像位面」之大明王朝1566（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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