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北起的很早。
甚至于她兴冲冲掀开岑玉山的帐帘时,他还正坐在桌案边梳头发。
岑玉山听到动静,将木梳放在桌上,侧过头:“北北?”
寻北鲜少看到他披散头发的样子。
身为他们所有人的大师兄,他出现时的仪态总是端庄得体的,像此时这般,如瀑墨发尽数倾泻背后的时刻倒极为难得。
于是直到岑玉山又唤她一声,寻北才回过神,笑道:“师兄,早啊。”
岑玉山含笑点头,一边拿起放在桌上的发带,微微低下头,将长发束起。
然而指尖刚刚挑起那白色发带,却又被一边一只手抽了去,始作俑者却并不看他,低着头得意的拿着那发带边笑:“我来帮你吧~”
岑玉山一愣,但他看出她今日心情是极好的,便也不再多言,任由她站在他身后,指尖绕过他脖颈一周将那一把长发握在手里,另一手则将发带一圈圈缠上去。
然而或许是她的手还不够大的缘故,总有三三两两捋发丝趁她缠发带的时候顽劣的溜走,寻北反反复复许多次也不得要领,不耐的“啧”了一声。
岑玉山轻笑一声,也不说话,只感觉着她动作愈发粗暴,不管不顾扯断他许多头发,最终总算将那发带歪歪扭扭凌乱不已的固定在了他脑后。
岑玉山叹口气:“北北,我看,回去不如同师傅讲一讲,以后入门的弟子都要修一门‘束发’课才好。”他说着将发带解下来,又一丝不苟将它重新系好,身后长发束成马尾,不偏不倚,一板一眼,才停下来。
寻北嘟嘟囔囔反驳:“切,我给自己扎辫子技术是很好的!——说不准是你的头发才有问题。”
岑玉山也只是笑而不语,寻北也自觉在这种事情上纠结实在无趣,清清嗓子道:“咳,对了,我是来说正事的。”
她终于肯给他一个正眼了。
杏眼认认真真一眨不眨的看着他,阳光透过轻薄的帐子照进来,使得她的瞳孔不至那样黑,反而有些别致的棕褐色,微微亮着。
“我想,这一回一同进来的有七人,除去我们俩还有五个人。现在看起来似乎没有人想起来的样子……毕竟,他们谁要是想起来了,怎么可能还一直不动声色呢。”
寻北想着,这一个时代在师门格局上同他们也大同小异,只是除了乔家那一位,其余人似乎都和她疏远得很——
分明他们是同一个师门,同一个阵营的“战友”,按理说这样的革命友谊尤其在战时应该格外牢固才对,可奇怪在于,她从头到尾都觉得自己和其他人联系很浅,几乎是游离于这团体之外的。
但也由此可以判断,他们大约都还没有想起来。
“我们一起把他们平日里的小习惯都好好想一想,记在纸上,然后分头行动吧。师兄你说呢?”
岑玉山点点头:“可以。”
.
一切都顺利的发展着,像寻北在这一日同岑玉山共同安排的一样。
然而,寻北万没想到的事情是,计划执行的最大难点不是别人,正是她最亲近的三师姐。
寻北躺在床上,盯着手里的纸出神。
纸上只写了三行字:
三师姐
爱吃鱼香肉丝
画符时不喜欢任何人打扰
她翻来覆去、绞尽脑汁的想,也只想起这两条来。
然而事情难就难在,第一条她从薛含景的记忆里便知道,这一代的乔家掌门人也最爱吃鱼香肉丝这道菜。寻北甚至都不敢确定这一条是否真是她三师姐乔半莲的习惯,而不是薛含景的二师姐的起居习惯了。
而第二条,几乎所有八卦精通者,都不喜欢在画符这样的时刻被人旁观、打搅。细细想来几乎是一句废话——甚至于此时此刻寻北有一种撕掉这张纸的冲动。
分明就是一张废纸。
她拼命搜寻着脑海里有关于乔半莲的生活习惯的记忆,然而却失望的发现,她和善、温柔的三师姐,规规矩矩的几乎不像一个有烟火味的人,而是真真的仙女下凡不食人间烟火,不染红尘俗气的。
否则,怎么会有一个人,在吃饭的时候也没有任何好恶,对于每一道菜都能做到“雨露均洒”;在任何日子都寅时起戌时歇,从未早过,也从不迟到;对于每一处景色、每一个季节、每种植物都一视同仁,对于每一个人都不表达喜恶……
寻北从未发现,为什么她的三师姐,竟然是这样寡淡呢。
当初分配任务时,云溥心、饶修远和陈双交给了岑玉山,一来他对于他们都有着比较多的联系,下手方便,二来他贵为太子,拥有的权力之便自然也不是寻北此时一个普通掌门人所能比拟的。寻北便毫无压力的将多的任务分给了他,而与此同时,唤醒章书语和乔半莲的任务也便自然而然的落在了她的身上。
寻北一直以为,她和章书语交情不深,在这一方面才是应该下功夫的,困难的。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属于章书语的那一份清单多得数不胜数,并且桩桩件件都与薛含景记忆里这一代的章家家主截然不同。
寻北不需要怎么努力,便在这几日里让章书语想起了许多。虽然她面上还是不动声色的,但寻北观她近几日总是神游天外,不知在想什么,便知自己的努力还是奏效了的。
却不想卡在了自以为熟识的乔半莲身上。
她猛然想起在余杭乔半莲的家中似乎提到,岑玉山和乔半莲的父母是很相熟的,也从小便带了她进宫,或许会知道什么。
.
然而,岑玉山在听完寻北的描述后,却沉默了下来。
良久,他才叹口气:“我大约能够猜想到三师妹这样的原因。”
“是什么?”
“我十四岁那一年初到余杭,还无甚阅历,见到她的父母只觉得亲切舒服,相谈甚欢。然而后来我每每想起那时候的事情,倒确有些奇怪。”岑玉山回忆着道,“……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照常带了些孩子喜爱的东西——那一回我带了一个布偶虎。我不曾多想,在她父母喊她出来见我的时候便送了她。起初她看到,似乎并不开心,甚至……”
岑玉山自小在宫里长大,大把的时间,于他而言却不是在过童年,而是争分夺秒的学习更多。
道门世家的孩子都会或多或少从小就接触一些术法修炼的东西,他也不例外。
而不同的是,除此之外,他更要随着宫里别的师傅学习察言观色之术。故而他十四岁出山那一年,已是心细如发,他所看到的世界,也都不曾放过分毫微小的细节。
虽然他那时阅历尚浅,在此一道上运用还稍显生疏,可他还是记住了乔半莲初初收到那个布偶虎时一闪而过的惊惧眼神。
但她很快就甜甜的笑了起来,那一笑看来过于真诚,以至于岑玉山选择性忽略掉了那之前她惧怕的神情。
“莲儿,喜欢哥哥送的礼物吗?”
小小的女童咧开嘴看着他笑,重重点头:“喜欢!谢谢哥哥!”
……
“所以,你的意思是……或许是师姐家里人的原因?”
岑玉山点点头:“或许你可以理解为,你三师姐她不是没有偏好,只是从小到大,她都被要求隐藏。”
因而隐藏到最后,也便成了另一种“习惯”。
寻北眼前一亮:“或许,关键就是这一点习惯呢?”
岑玉山苦笑:“若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可是,北北,你有没有想过,从这一点出发,你能从哪里下手?”
寻北沉默,半晌,闷闷道:“……那怎么办?还有别的法子可走么?”
岑玉山原本也在沉思,看她这副模样却又笑起来:“倒也不必颓丧。总归是有法子的。”
“什么法子?”
岑玉山却避而不答,笑道:“这件事交给我来办便是。北北,你回去早些休息吧。”
寻北走出营帐,却依然心事重重。她总觉得,岑玉山自打唤醒她以后便在隐瞒什么。
好像有什么事情不想她知道。
可是哪怕是猜她也猜出七七八八,单据那一日岑玉山所说的醒来的过程便知,这是一种常人所没有的能力……或许,正是他们从前同她讲起的所谓“绝技”。
师兄的绝技一定和幻境有关。
而,“他看到了潜意识世界的画面”,寻北便能够确认,这是“读心术”。
更重要的依据在于,根据薛含景的记忆,岑家历代子弟的绝技,都是“读心”。
寻北只是想不明白,这种事情为什么非要对她隐瞒着。也不明白为什么师兄师姐们都对于各自的绝技这件事讳莫如深、神神秘秘的样子。
连告诉自家师妹也不行么?
寻北正这样郁郁想着,没注意前路,迎面却撞上一个摇摇晃晃的影子。
那人好像喝醉了一般,迎着她便撞在寻北的肩膀,力度很大,几乎发出一声闷响。然而等寻北回过神,却再没看见那人的踪迹。
她蹙眉,警惕的环顾四周,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
然而事实上,也只有风声呼啸,夜的静谧不容侵犯,好像方才撞上来的人只是一个错觉。
寻北正要继续往回走,却听战鼓已然砰然击响,声声仿佛砸在人心上。火光四起,寻北几乎是被拥簇在兵众里冲出营地,在“敌袭”的此起彼伏的呼喊当中,寻北终于回过神来。
乱军嘶吼着冲散阵型,灵火燃烧之处再难生寸草,寻北拔出腰间的剑,轻功扶摇而上。
她的步法轻盈如燕,一起一伏之间便能杀人无数,连衣袂都不沾染一点儿尘土。
寻北第一次感觉到强者的快乐。
她在这战场上游刃有余的游走着,十步杀一人——
“北北!”
寻北听到这一声呼喊,下意识回过头,看到岑玉山焦急的面色,疑惑的偏过头,直到下一刻温热的液体从她眼眶、鼻孔、嘴角、耳朵止不住的流出,她的五感都在急剧消散。
“铛”——
长剑嗡鸣之下,插入被血染红的龟裂土地,寻北用尽力气拄着剑,想对他露出一个安心的笑。
但她没能做到。
因为瞬息之间,时间、空间、整个世界都像是被人为暂停了一般,她只能与他遥遥相望。
最后她听到陌生的声音从天际传来,威严宛如天神:“也算你们走运。”
“前辈过奖。”岑玉山却依然可以行动自如,他朝着寻北的方向看了一眼,似乎松了口气,慢慢站直,拍拍身上的尘土,好像自言自语一般,“这样的答案,前辈可还满意?”
“呵。”那声音哂笑起来,“你以为,只是这样便算作破局了么?”
岑玉山抱拳:“那么……还请前辈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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