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清君侧

初九一早,丁若愚终于来了,宋疏遥被两个差役押着带进值房。

值房内好不热闹,十名差役列队站在两端,角落里坐着个记录口供的书吏,各个整装待发,只等上官问话。

丁若愚靠在椅上,身后站着两个大理寺的兵,他眼神甚好,见着宋疏遥被带进来,精神随之一振,正色道:“带人犯到中间来。”

刑部的差役自然不愿听他差遣,左看右看站在原地不动,丁若愚并不恼怒,已经到了这一步,他且看谢字卿和刑部的人再张狂又能张狂到几时。

地中央空着一块空地,想必是犯人该待的地方,宋疏遥心明眼亮,不等大理寺的人过来推搡她,已自觉地走到那处站好,垂下头去。

余光扫到了一袭紫袍,他在案前站着,清冷沉静,昏黄的烛火,映照的他光风霁月,朗如月明,他身上鲜少有这样的气质。

谢字卿也瘦了,身上的官袍宽松了些,身姿如松似柏,容颜苍白若玉,看向她时,眼波似水,目光毫不掩饰地落在她身上。

好些时日不曾相见,就算宋疏遥这几日就在刑部大牢里住着,两人也不得私下见面。

宋疏遥察觉到那道目光,下意识避讳,抬眸在谢字卿和丁若愚之间扫了一眼,平静道:“二位大人。”

她这局棋,已经注定是死局,只是早死晚死,死在何处的区别,在入狱之前,她便已经做好打算,写好了数篇慷慨陈词的文章,堪称“讨贤王檄文”,揭露其利欲熏心,不择手段的真相,这些文章都放在薛冷竹那里。

薛祭酒在大渊学子心中的地位不言而喻,薛冷竹又力保私学,一心为公,若她拿出这些檄文讨伐贤王,李庭在士子中的名声定是一落千丈,久而久之,便是臭名昭著。

既然后事有着落,今日认罪倒也无妨,先救谢字卿于危难,待斩首行刑那日,她再在刑场慷慨悲歌,痛斥贤王罪行,自尽于天下人面前,东洲客的拥趸何其之多,届时必然引起一场大乱,贤王若是还想趁势连坐宋世群这等忠臣,那后果,便不堪设想。

宋疏遥暗暗赞赏自己的严谨,催促道:“还请两位大人速速问话。”

丁若愚见她上赶着找死,冷笑一声,看向谢字卿道:“谢尚书,既然人犯求着定罪,那就快些问吧,免得误了明日禅音阁落成大典的吉时。”

宋疏遥低眉,原来明日是禅音阁落成大典。

她眼睫微颤,那明日必然也是她的死期。

只有一日时间,就算李庭想搜捕宋世群回来一同斩首,也来不及了。

她心中一阵高兴,晃了晃身子,手脚上的镣铐哗啦作响。

谢字卿看着宋疏遥,见她面色时阴时晴,还隐隐发笑似的,不禁暗暗摇了摇头,坐到大案前,掸了掸袍子,开口道:“宋娘子,稍后过堂,我问什么你便答什么,堂下有书吏笔录口供,你但说所知,不必惊惶。”

“是,大人。”

话音落,谢字卿便要提问,丁若愚却捷足先登道:“既是审问,人犯哪有不跪的道理,”他拜了拜谢字卿,“谢大人应让宋娘子跪地听问。”

“丁大人倒是提醒我了,”谢字卿道,“宋娘子还未定罪,她有四品封号,定罪前可不跪堂官,枷锁也不该上。”

说罢又看向一旁的差役,道:“将宋娘子身上的枷锁除了。”

丁若愚勃然大怒,不给他面子,就是不给贤王面子,他阴森森对身后的兵士道:“都记着点,今日谢大人是如何审问人犯的,待明日贤王殿下问起,一定要一五一十地上报谢大人的风采。”

两个兵士闻言阴阳怪气应道:“是。”

谢字卿听了这的威胁,非但不怕,还颇为不以为意,见手下两个差役踟蹰着不敢给宋疏遥除去枷锁,便自己起身上前,接过钥匙,走到宋疏遥身边。

这才看清了她用刑之后黑紫的的手指,和被铁索撞击后乌青的手腕,眉心一蹙,问道:“还疼吗?”

宋疏遥一怔,知道他这是有感而发,可现下正当着丁若愚的面,哪是你侬我侬的时候,甚至两人就当不认识才最好,当即别过脸去,冷冷道:“谢大人有话问话就是,何须假惺惺。”

“谢大人可别忘了贤王殿下给的差事是什么,”丁若愚双拳紧握,起身怒目而视,警告道,“还是谢大人也是东洲客的同党!”

谢字卿微微一笑,利落地打开宋疏遥腕上的铁索,说道:“自然不敢忘,只是丁大人屡屡打断本官的问话,若是今日定不了罪,死得可不止我一个。”

丁若愚前两日不来,就是要给谢字卿一个下马威,他本以为谢字卿会去求他,怎料到谢字卿跟没事人一样,前两日过得风平浪静的,仿佛他也不急着审。

现下又听他这么说,丁若愚心中也打了鼓。

他没少见识过谢字卿的阴谋诡计,今日已是初九了,没必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把他惹急了,万一谢字卿狗急跳墙,反倒不好了。

想必,他轻哼了一声,微一点头,目光却看向别处,冷冷道:“下官也是心急大事,谢大人继续吧。”

说话间,谢字卿已经伏下身去,单膝跪于地上,将宋疏遥脚上的铁索也打开了。

“……”宋疏遥惊得指尖一麻,去看丁若愚的脸色,果然也是十分的差!

谢字卿起身,拎着两条铁索,又走回大案前坐下,不以为意道:“那本官便问了,姓甚名谁,哪里人士?”

宋疏遥顿了顿,如实答道:“宋疏遥,东都人士,家住天府大街。”

“年纪?”

“……今年十九。”

“谢大人?”丁若愚已经忍了许久,实在沉不住气,拖着长音质问道,“谢大人有十分把握今日能将此事审完吗?为何久久不入正题?”

“问话前理应核查人犯身份,”谢字卿理所应当地挑眉道,“怎么,大理寺审案时不问吗?”

“事态紧急,这些已知信息何必再问?”

“已知信息?若不核实,你如何知道此人犯便是真的,万一是为假冒呢?”

丁若愚拍案而起:“这是强词夺理!”

谢字卿冷笑,目光锐利如刀:“丁大人咆哮公堂,是对本官不敬,还是对贤王殿下不敬?”

“哪来的什么公堂,你又有何颜面提起贤王殿下?”丁若愚愤然道,“我看你今日本来就没打算给东洲客定罪,延误审案时机,耽搁明日的落成大典,谢字卿,你究竟是何居心?”

语毕,他已撩袍离席,往门外去,口中不住道:“既然不忠于贤王殿下,又何必惺惺作态,本官这就去禀告殿下,这刑部尚书的位子,是时候该换上真正为君办事之人了!”

丁若愚刚走了两步,便被刑部的人拦下,他一推那人,竟纹丝不动,这才心里一慌,转身看向谢字卿。

只见谢字卿悠悠然起身,立即有人将佩刀递上,他便接过刀,走向丁若愚。

丁若愚心中大骇,这才暗道不好,看谢字卿破釜沉舟的架势,莫非是要囚禁他!

“谢尚书,就算是挟持我为人质,此案也得照常审下去,”丁若愚冷汗直流,压低声音,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在贤王殿下心中,是东洲客重要,还是我重要?下官心里有数,大人心里也得有数才行,宋娘子已难逃罪责,大人何必在这节骨眼上搭上自己的大好前程。”

一语毕,换来谢字卿一声不轻不重的冷笑。

他持刀逼近丁若愚,那柄精钢宝刀,亦如他这个人,锋利,落拓,带着世无仅有的果决!

谢字卿目光如炬,盯着丁若愚,声音沉稳冰冷,似一动不动的雪山:“丁若愚,你助纣为虐,构陷忠良,窃弄权柄,祸乱百姓,今日清君侧,定先斩你!”

语毕,不等丁若愚反应,一刀便斩得他人头落地!

方才拦人的差役一同动手,只听噗嗤两声,两个大理寺的兵也应声倒地!

甚至没有一点反抗,没有一丝声响,宋疏遥头晕目眩,有些发懵,下一刻,已被疾步过来的谢字卿伸手蒙住了眼睛。

她的睫羽不停在他掌心微颤,谢字卿干脆将她揽在怀里,拦住她的视线,失而复得般无声地拥抱着她,而后又对差役们道:“清理干净,今日一切如常,以待明日!”

“是!”

众人得令,驾轻就熟地将尸首收起,泼水洗地,宋疏遥这才惊诧万分道:“清君侧……你要……”

谢字卿拉着她走到一旁,神色异常镇定,仿佛方才什么也没发生,温声道:“清君侧,迎礼王归来。”

“何其危险!”宋疏遥根本不敢相信,从不参与党争的谢字卿,此刻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铤而走险,“你可想过,若是失败,谢氏都将万劫不复!”

“我想不了那么多了,若非无路可走,我也不想如此,可眼下不论是为大渊朝,为了你,还是为了我自己,我只能这么做,你不是同我说过,别计较因果,也别在意遗憾吗。”

谢字卿道:“圣上手中有一支禁军,在清明祭典之时归我调用,后来也听我的调令,此次愿同我一起清君侧,护陛下周全,你不必担忧我。”

宋疏遥已是眉头紧锁:“一支禁军怎能成事,即便公主殿下也参与其中,算上张怀远将军手中的一支禁军,也还是没有胜算!”

“我不做没把握的事,只是这次实在无法跟你保证结果如何,”谢字卿看着她,“没时间了,日后再同你细说。”

随后,他拉过宋疏遥的手,轻轻揉按着她受伤的手指,心痛到几乎说不出话来,沉声道:“你是那么爱美的人,方才这个推拿手法你务必学会了,每日给手指敷上药油揉搓,消肿祛瘀,就不会留下淤青。”

宋疏遥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她反手攥住谢字卿的手臂,急声问道:“什么意思?”

“此事若成,天下太平,若不成,乃天命也,”谢字卿如实道,“东都将是腥风血雨,我已安排好你去潭州。”

“我不去,”宋疏遥眉心皱得很深,拒绝道,“若是想走,我早就走了,何必等到今日。”

“眼下正乱,贤王分身乏术,无暇盯着你,正是离开的好时候,”他垂下眼眸,顿了顿,又道,“苏敬之也在潭州等你。”

接二连三地意外让宋疏遥一惊又一惊,她手下一紧,在谢字卿衣袍上攥出个细小的褶子,追问道:“怎么会,苏大人不是去了西北编撰地理志?”

谢字卿伸手拨弄她的碎发,似笑非笑道:“他是栋梁之才,又是你心悦之人,我岂会让他去西北蛮荒之地。”

宋疏遥顿了一顿,当下心乱如麻,不知该说些什么。

没承认,也没否定。

谢字卿的眸光微不可察的一暗,随即正色道:“你稍后扮成书吏,同刑部的差役一同出去,今晚就动身去潭州。”

话音一落,宋疏遥攥着谢字卿衣袖的手劲更大了,她抬起头看着他沉重的脸色,故意道:“你想通了?愿意让我同苏大人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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