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落白尘给手下的人放了个假,让他们回去看看亲朋好友,府中于是寂寥了下来。
人间明明是烈阳的时节,这边的世界却飘着大雪。
原本窗柩上系着的那褪色了的红绳,夹杂着一两粒雪籽,被风一吹便散了结,堪堪停在案前。
落白尘拾起那绳,指腹轻轻地摩挲了两下,被雪沾染上的地方便晕开一点深色。他起身想把绳子系回去,抬眸却见故人提灯,踏碎风雪而来。
这世间原本是有神仙的。
这是天上地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一件事。垂髫的孩童总好拿着三两树枝在院中比试,幻想着有朝一日也能御剑乘风、仗剑天涯;黄发老儿也还幻想着作古之后能被点召成仙,鹤发临风,与暘谷同寿,立虞渊不老。
那时,几乎家家户户都摆着一尊神像,虽然样子千姿百态,总归是都有个信仰。
因为据得道的修者们说,神仙也分两种,一种是天上神,一种是地上仙,落白尘就是前者,可断仙人生死。于是修道者便供像求点化,普通百姓也日日参拜,只愿保一世安康。
凡人朝思暮想着渴望成仙,而这位受着他们香火供奉的神仙最喜的就是这烟尘人间。
他住在离人间最远的天外天,却总在无事时乔装一番,溜到人间。他爱看人间海,于是在天外天凿了个池子,叫归墟海,粼粼波光一直蔓延到天边;他喜欢众生草木,于是在院中种满了人间花草,最初种下的那株乌桕,几乎遮去了折春枝的半边天。
就连折春枝这个院落的名字,也是他在人间四处闲逛时偶然间想到的。
他偏爱人间春日,那次下凡,也正好是春三月。
只是他并不是像往常一样闲逛,而是来为一国殓尸。
照理说国运兴衰,在人间自有定数,向来无需神仙亲自定夺了断,但总有人不信天。
落白尘拿着舆图,指尖落在其间一个渐渐暗淡,却又被一缕游走的金丝环绕着的国家。
他立在离城墙不远的一处山崖上,看着城外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狼烟足足烧了八百里。
崖边孤零零地立着一棵桃树,因为是早春,枝头上还只有零星几点粉色,他信手折了一枝。
至于眼前的这个国家…
这个国家的国脉已经到了尽头,按理说十年前便改亡了,硬生生地挺到了今日。
这是逆天改命,有违天道。
落白尘朝城楼上望去,一人玄衣金甲,独立于城头。
只看了一眼,他便知道,这人只剩下一半灵枢了。
世人皆有枢,或定男女,或定命格,亦或决生死。有人持着富贵枢,出生便锦衣玉食;有人受着贫苦枢,注定操劳到死。
这是规律,也是法则。
同样的,一个国家也有其国枢,国枢尽了,这个国家便也该亡了。
城楼上人忽地出剑,往空中刺去,自上而下,明明眼前空无一物,落剑的手却好像抵着磐石。
别人或许看不见,神仙却看得真切—这人是在生剥灵枢,以补国脉之空。
落白尘收了舆图,足尖一点,落在那人身前。手中枯枝抵在剑身上轻轻一挑,便把剑从灵枢上挑开。
“国脉兴衰,非你一人之力可以更改,灵枢受损却是会影响轮回转世,你这又是何苦呢。”他将枯枝往袖中一拢,看着眼前的人。
从衣着上看,那人大抵是个将军,刚往灵枢上来了一剑,唇角还渗着血,身形却仍是挺拔如松:“国脉如何与我无关,只是我应了城中百姓,要保他们一世安宁,他们又有何辜。”
落白尘怔住了。
他掌杀伐、断生死,曾有人忿忿地问他,为何自己非死不可,他抬头看了眼凡间的天空,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而他也只是答了一句“到时候了”,便送那人上了路。
他似乎从来没有细细思考过一个人为何要死、何时该死,大多数时候,只是冥冥中有个声音告诉他,该送他们走了,于是他迎来送往,千年来一直如此。
有时候,他甚至不确定那个人是不是自己,因为他送走那些人时,感觉自己的情绪仿佛被掏空了,至悲不过多看那人一眼。
落白尘越过那将军的金甲往城内一望,将士们或死或伤,有的还没来得及处理伤口,就在担架上渐渐没了气息;百姓们的脸上全是惊恐,妇人、小孩的哭喊声连绵不绝;那些死了丈夫儿子的,更是抱着尸体伤心欲绝。
这是落白尘第一次直面人间疾苦,那些撕心裂肺的声音在耳边久久回荡。
然而这好歹是还活着,若是城破了,大抵便只有一死。
虽然大多数人以为神仙行事,向来随心,其实不然,神仙也是受着制的,就比如眼下,他若出手干预,便是破了这制,偏偏他又是掌管着这制的神,但落白尘想试一次。
“我保它百年,收好你的灵枢。”
仙人乘风而去,城头便又只剩那将军一人,以及那枝上落下来的那半点飞红。
反应过来话中的承诺分量之重,将军掀起衣袍,单膝跪地,朝着落白尘离开的方向,行了个大礼,沉声道:“萧风声,替城内百姓谢过。”
那天风很大,萧风声并未抱着被神仙听见的打算,只是觉得,如此重恩,理当言谢。
但其实落白尘是听得见的。
他不仅听得见,而且听得很真切,这铿锵谢词,是一个将军肩上的责任与担当。
而据城中人说,自那日起,向来不信神仙的将军也在家里供起了神像,只是与其他人家狰狞的面目不同,那神像顶着一副清秀模样。虽说摆了像,将军却也从不供香火,只是那案上的花瓶,日日不曾忘了续。
于是便流传出神仙喜花的传闻。
其实萧风声也不清楚神仙是不是喜欢花,只记得那日仙人以一花枝,挑开了他的剑。
后来,那城不知怎么的躲过了战火,又慢慢兴盛起来,连带着那国家也连绵了百年。
世人说,那是受了神仙的恩泽。
而落白尘回了天外天,百年没有再踏出过折春枝一步。
逆天改命,是要遭天谴的,他也不例外,更何况,与他而言,这算是监守自盗,罪加一等。
他许了那国百年,便得承下这百年因果。
折春枝的名字也是这时候取的。
他把从人间带回来的那枯枝插在了院门便,随手找了块匾,落笔提下“折春枝”三字,挂上了院门。
这趟人间,总不算白去。
落白尘笑着回了屋,院门在他身后“吱呀”一声,重重地合上了。
刚做完这一切,千万条因果线凭空而来,勒住了他的骨血。
本就泛白的皮肤不住地往外冒着血珠,红得刺目惊心,天成的仙骨上也落下密密麻麻的伤痕。
接下来的日子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每动一下,都是钻心刺骨的疼。
他是天生的神,这世间万物都与他一体共生,对于疼痛的感知自然也极为敏感,那细密的痛楚落在他身上,仿佛扩大了千倍万倍,有些时候,若是这人间因果线乱些、多些,他连呼吸都疼的不行,却还得撑着身子坐在桌前,笔尖微微颤抖着写下一纸又一纸判词。
实在忍不了的时候,他封了自己的五感,只是那种虚无飘渺的死寂感对于他来说,反而比真正落在身体上的痛苦更难捱。
于是那次之后,他便生生忍着,疼到把自己蜷缩成一团。
这是他执掌天地千年以来第一次插手毫不相干的人间事。
然而有一就会有二,众仙见折春枝院门紧锁,都以为落白尘闭关不曾出门,但其实这百年间他又去了一次凡间。
没有任何理由,只是冥冥中好像感觉自己该去一趟。
甚至等回了天外天,他连自己做了什么都有些忘了,只依稀记得,他去的那处凡间仍是在打仗,箭矢如蝗,铁骑踏遍,血浸透了黄沙,映着残阳,旌旗在一片肃杀中卷着烽火。
而他在战火中救下一个小孩。
那小孩看着才十二三岁的样子,往那一站还没有马高,不知怎么的就跑到了战场上。
落白尘见到他时,那小孩正从脚底的一众尸体中爬了起来,脸上身上全是血渍,嘴角还挂着一溜血,眼神却透着一股清澈的坚毅,带着并不符合他的年龄般的成熟。
那双眼睛好像见过风沙万里,也见过满目疮痍,却依旧透亮澄澈。
一匹战马眼看着要踏上那孩子薄薄的身体,落白尘几乎是下意识地想也没想,揪住那孩子的衣领一拽,落到了不远处的一座庙宇中。
或许是战场比较偏僻的缘故,那庙显得有些破败,里面的神像早已看不清脸,供桌上的红布也褪了色,常用来燃烛的架台上锈迹斑斑。
“神仙…”那孩子死死撑着剑不让自己倒下,干涩的喉咙里囫囵地挤出几个字,“我见到神仙了……”
许是伤口实在太深,那孩子说完,终于还是倒了。
落白尘也无心顾及他身上的伤口有没有处理,把人往庙里一放,一个转身,又回了天外天。
离因果越近,牵连得就越深,那线自然也勒得更紧。
所以他前脚刚迈进折春枝,后脚便连带着整个人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院门再次落下。
因为掌着仙都升贬、生死的缘故,平日里甚少有人会来折春枝拜会,众仙对于这位“神”,更多的是敬畏,所以并没有人注意到折春枝的院落封了又启,启了又封,倒是也省得落白尘这难得的狼狈模样落在别人眼中。
神,是需要威信的。
他可以在天外天凿海,可以在折春枝种花,可以一纸判词断人生死,但他不能倒下,或者说,不能被人见着他倒下。
他得撑着这片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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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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